四
十二月,雖不是最冷的月份,卻是白晝最短的月份。不到五點,天色已經很黯淡。我從客戶公司的大門裏走出來,外麵是繁華的長安街,華燈初上,也許是天還不很黑,顯不出它們的明亮。 今天的公事進行得還算順利,客戶也很滿意,照此計算,明天用不了半天時間,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客戶請吃飯,我借故推掉了。隻剩下兩天的時間,我就要返回美國,我寧可節省下每一分鍾,哪怕在街上獨自走一走也好。更何況今晚,我的確另有安排。老婆同學的弟弟,說好晚上八點到。老婆的確是高效,我在北京不過隻有三天時間,每一分鍾都被她規劃好了。 需不需要請老婆同學的弟弟吃晚飯呢?他從天津趕來,恐怕趕不上大學食堂五點鍾的晚飯。但是如果請他吃晚飯,他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回天津的車麽?我有些拿捏不準,但我實在太餓,一定要先找些東西墊墊。我順著長安街走,想找一家小吃店或咖啡廳。街燈比剛才明亮了很多,可天仍舊沒有全黑,西頭的天邊留著最後一抹餘輝,鮮紅的。如此鮮紅的餘輝,何時見過的?八年前的記憶了,而一旦想起來,我心裏仍升起一陣難以形容的感覺,很細微卻又絲毫不容忽視,就在上腹部的最中間,凝聚著,然後碎裂,蔓延開來,鑽進每個毛孔裏。是大學校園裏的路燈,就在籃球場邊。路燈後麵的晚霞,同樣的鮮紅。夕陽已經徹底消失了,球籃和球都看不很清楚。人已經散盡了,隻留下我們兩個在場上。他隻穿了深綠色的跨欄背心,肩膀被汗水浸濕了,在路燈下顯得格外光滑。我早說他不象廣東人,他的皮膚那樣白,個子又那樣高,輕輕一躍指尖就觸到籃框了。終於連晚霞也要消失了,我們才往宿舍走,我抱著球,他攬著我的脖子。背後一陣車鈴聲,他扭頭去看,發上的汗水濺到我唇邊,我的舌頭嚐到了鹹澀,手裏的球卻滾落了。他已放開我,轉身去和騎車的漂亮女生聊天,我則追趕那球,追上的時候,聽見他喊我,我回過身,他已在騎車,那女生坐在後座上,雙臂環在他腰際。他對我說些什麽,我聽不清。他騎遠了,剩下我一個,夜已經完全黑了,我丟下手中的籃球,任它滾到哪裏去。 終於找到一家裝潢樸素的咖啡廳,我走進去,小姐熱情地迎接。我撿了靠窗的位子坐下來,打開菜單兒,才發現價格貴得離譜,與裝潢完全不符。畢竟是長安街上距離使館區很近的地段,因為經常有外賓光顧的原因,裝潢再樸素的小店也有印著英文菜名的菜單。我點了三明治和咖啡,小姐微笑著走了,我轉頭看著窗外。隔了一排修剪得格外齊整的小鬆樹,便看不清楚街上的車流,樹逢中透出的車燈,很快便令人眼花繚亂。 咖啡廳裏越發悶熱。我解掉圍巾,脫去大衣,鬆一鬆綁在喉結下麵的領帶。小姐把咖啡端上來,冒著熱氣。我捧起汲一口,好燙,好苦。一個高個子洋人帶著漂亮的中國女孩兒走進咖啡館來,帶進一絲寒氣。中國女孩兒高聲講著中式英語,順便吊起眼角掃視咖啡廳裏的每一位顧客。我迎著她的目光,並不躲閃,她似乎有些吃驚,稍做猶豫然後把目光移開了。她在猶豫什麽?恐怕原本打算白我一眼,卻不知為何改了主意。洋人壓低了聲音和她交談,似乎這樣就可以順便把她的聲音也壓低一樣。兩人撿了門口的位置坐下,女孩兒落座的時候仰頭甩一甩長發,用閃亮的指甲在眉梢輕輕一劃,順便飛快地甩給我一個嫵媚的眼神。我莫名的滿足。我轉頭再看窗外,天色完全黑了,路燈於是分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