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飛機終於觸到了跑道,機身猛地一顛。坐在我身邊的胖婦人捏著嗓子驚叫了一聲,聲音很輕,估計沒多少人聽見。有什麽呢?如果飛機果然墜毀了,我也不見得如何遺憾。三四百人,總有人比我更留戀生活。我努力思考到底有什麽可留戀的,想來想去,卻隻想起老婆來。昨天,老婆送我上飛機,不過分別四五天,她眼圈兒竟然紅了。我突然覺得有些內疚。是啊,我也會內疚,也會臉紅。誰說自私的人不會內疚?
保險帶的指示燈剛熄滅,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我不著急,反正一時輪不到我下飛機。機場的草坪上鋪著薄薄一層雪,幾個裝卸工穿著圓鼓的羽絨服在聊天,口中湧出大團的白氣。
看見白氣,我莫名其妙就想起了方便麵。校園的冬夜,似乎比城裏寒冷很多。下了晚自習回到宿舍,宿舍的窗還開著,屋裏和屋外一樣冰冷。我泡一碗方便麵擺在麵前。過不多時,掀開盒蓋,眼前冒起一團白氣,冷不防在眼鏡片上結了一層霧。抬頭看同屋的兄弟們進進出出,端著臉盆肩上搭著毛巾,模模糊糊一片,好像另外一個世界。 摘下眼鏡用衣角抹一把再戴上,我回到他們的世界裏。小廣東背著書包走進屋來,兩腮紅彤彤的。東北老大正往臉盆裏倒開水,抬起頭和他打招呼,現在輪到小廣東的眼鏡上蒙一層霧。我於是看不清他的眼神,就隻看見他笑。我們都叫他小廣東,因為他是廣東人,而且是班裏最小的一個。他長得卻不象廣東人。他皮膚白細,個子很高,斯斯文文,少言少語,眉間隱約一絲笑意,仿佛總在暗自盤算著什麽喜事兒似的。
終於輪到我下飛機。我的手提行李很小,所以動作敏捷。我在北京隻停留三天,公司生意很忙,必需趁周末趕回美國。若不是老婆堅持要我帶上羽絨服,我甚至不會托運行李。其實老婆肯定也知道,我誓死不會把羽絨服套在呢子大衣外麵。 而我也知道,羽絨服多半是借口,因為箱子裏還放了一包東西,是老婆的同學帶給在天津上大學的弟弟的包裹。老婆總是熱心得要命,不管多麽生疏的朋友,求她什麽就答應什麽,我並非去天津出差,人家弟弟要專程來北京取一趟,做姐姐的自然要盡量多塞些東西在包裹裏,好大的一包,比羽絨服還更臃腫。
機場大廳的玻璃自動門向兩邊分開,清新的冷空氣迎麵撲上,我用力吸一口,冰涼的感覺遍及全身,長途旅行的煩躁立時被衝散了不少。出租車排成長隊,等車的人也排成長隊,幾個機場保安忙忙碌碌,呼前喊後,兩條隊伍卻依然移動得很緩慢。
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邊排隊邊欣賞夜色。除了閃爍的車燈,其實沒有什麽夜色好看,可我還是覺得新奇。我看周圍的陌生人,聽他們講熟悉的語言,漸漸的,對這座城市的回憶清晰起來。
我鑽進出租車,出租車載著我一頭鑽進黑暗的世界裏。機場路有明亮的路燈和巨大的廣告牌,燈下立著挺拔的楊樹,樹後便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偶爾見到兩道明亮卻不連續的光柱,是遙遠的鄉間馬路上駛過的汽車,突兀的燈光被樹林分割開了,更顯出夜色的幽深來。這景象令我聯想起加州的夜色來。我有時打了加班的旗號,在公司留連到夜深,深到公路上看不見其它的車輛。高速路沒有路燈,路麵的白線被車燈照射得異常清晰。天上有很多星,偶爾有一兩顆移動的,應該是飛機。車子裏是完全的寂靜,不像是堅硬的車體擋住了車外的噪音,倒象是車外那寂靜的夜實在太強大,已經穿透了車皮蔓延到車裏來。手機突然響了,把我從寂靜中驚醒。是老婆。她撒嬌地告訴我為我準備了哪些宵夜。不知不覺中,我的房子就在眼前,兩層的洋房在黑暗中顯得特別高大。我按一下車頂的按鈕,巨大的車庫門翻轉開來,車庫裏燈光很明亮,老婆的車子已經占據了一半的地盤,還有我們的鞋子,一雙一雙非常整齊地擺在牆角。也許是我太疲憊,也許是燈光太刺眼,我突然懷疑是不是走錯了門,我家何時變得如此明亮,而且多了這許多的鞋子?看見鞋子,我有時會產生一種衝動,想要猛踩油門,或許可以穿透車庫的牆壁,再逃回那寂靜的黑夜裏。
出租車穿過四環路和三元橋,黑暗終於被我甩在背後。這樣說有些不準確。城市的燈光雖然比之六年前更加耀眼,可燈光下麵,那些高樓的縫隙裏,仍然殘留著黑暗,如果仔細看,黑暗中偶爾也有身影,騎著自行車,也許隻是車上的什麽金屬部件反射出光亮來,證明了人和車的存在。沿著那反射的光,有時會尋到一兩盞昏黃的街燈,在騎車人的頭頂,不仔細看,很容易就混在高樓窗戶透出的燈光裏。再高一些,就是更多更密的從窗戶裏透出的燈光,到了樓頂,往往豁然明亮起來,是哪家公司巨大的霓虹燈廣告,璀璨得似乎對整個夜空也不屑一顧。
車裏悶熱而幹燥。司機不好言語,我告訴他去展覽賓館,他並不表示什麽,隻沉默地開車。我猜想他已經聽清楚了目的地,而且心裏早有打算,大概不需我多操心了。
車子過了西直門,道路中間突然多出一條坑道形狀的工地,坑道有十幾米寬,隻留下兩側細細的兩條通路,勉強駛過一輛汽車,感覺幾乎要開進路邊的店鋪裏了。又過了三四百米的樣子,前麵的路似乎要斷了。出租車司機告訴我路隻能到這裏,但賓館已經不遠,可以徒步走過去。
我下了車,冰冷的空氣裏又摻雜了濃重的塵土味道。地上的雪早已是粘稠的汁液,路邊的店鋪雖然繁華,閃爍的霓虹卻無論如何壓不過工地裏大瓦數的照明燈。我拖著行李擠過狹窄泥濘的街道,不時有一兩輛出租車貼著我駛過,粗魯地鳴笛,好像要存心驚嚇我一般。我心裏暗暗詛咒全世界的出租車司機,更包括剛剛載我來的司機,其它車可以開進來,偏偏他開不進來。我也詛咒北展賓館接電話的小姐,那麽熱情地告訴我空餘房間還很多,卻不告訴我為何大名鼎鼎而曆史悠久的飯店每晚隻需要三百元人民幣。
我終於走到北京展覽館門前。燈火通明的工地絲毫沒有影響這裏的肅穆。極粗的石柱和極高的大門,借著夜色就更顯雄偉。我突然覺得無論如何,住在這裏還是值得的。因為我想起大學時的那些夜晚,我和小廣東曾騎車從這裏經過。那些夜晚,我們把書包丟在圖書館閱覽室,作業做了一半就溜出來,一路騎車到城裏。我們欣賞著夜色,卻不說話。他不看我隻看夜色,我卻顧不得夜色,隻看著車輪前的路麵,偶爾也抬頭看他,看他的眼鏡片兒反射出淩亂的光,看他的嘴唇緊閉著,想看他眉間那熟悉的笑意卻看不到,也許是藏在反光的鏡片後麵了。不知騎了多久,他停下來,我也停下來。他支好車,脫下他的大手套,拉開皮夾克胸前的拉索,把手套放在裏麵,緊貼著他的毛衣,白色的豎領毛衣,領子很高,擋住了他突兀的喉結。我隨著他走進一家電子遊戲廳,他打遊戲的時候嚴肅而專注,眉頭擰緊了,眉間的笑意就徹底消失了。我站在他身邊看。又過了不知多久,他決定離開,於是我們騎上車,返回學校。我們經過這些巨大的石柱,他突然開始唱。我就跟著唱,唱的都是小時候聽過的歌。我邊唱邊想,那與這雄偉的展覽館相配套的飯店,一定也是最豪華的飯店了。也許將來有一天,我也能夠住在那飯店裏。不過到那時,不知道會不會聽到有人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