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幽恨黃土(二)
一凜,弱弱垂眸,芝蘭緩緩踱近,伸手撫住石青衣袖,柔聲道:“皇上,若兒她……對阿寶有意。”
微微一怔,烏瞳放得幽空,玄燁微微扭頭,定定地瞅著娥眉黛玉,嗓際咽了咽,低沉地說道:“朕待若兒如何,你知。她想要的……朕都允了,唯獨此事……不行。”
星眸淒冷,芝蘭木木貼近一步,朱唇顫了顫,終是弱弱問道:“皇上……看不中……阿寶?”
稍稍側身,玄燁掌著纖纖玉肩,垂眸一凝,歎道:“朕不僅是父……更是君。若兒不僅是我們的女兒……更是大清的公主。你曾說過,朕心裏有杆秤。這杆秤告訴朕……大清公主嫁阿拉善旗……不合適。”
心愈發冷栗,芝蘭揚手攀著石青臂膀,眸光殷切,稍許動容稍許懇切,道:“大清的格格、郡主幾乎都遠嫁蒙古,為何……”
唇角微漾,掠過一抹苦澀弧線,玄燁微揚下顎,淡淡道:“如果若兒是親王之女,這門婚事倒能成。可……她是朕的女兒……滿蒙聯姻已有數代,素以科爾沁、喀爾喀蒙古為尊,朕的女兒隻能嫁給這幾旗。和碩特旗雖關乎大清的西門戶,可……”
眸光似一瞬熄滅,淚彌蒙雙眸,芝蘭木木垂眸,抿抿唇,終是無力地說道:“臣妾的情路……被身世所絆,隻因臣妾卑微。不料,若兒竟……重蹈覆轍,卻是因身份……過於高貴。”
“芝兒……”玄燁輕輕晃了晃玉肩,垂眸凝著娥眉黛玉,道,“朕從未想過把若兒遠嫁蒙古,朕已在滿族貴姓中物色,若兒將留在京城陪著你我。”
淒婉抬眸,芝蘭攀著石青臂膀,緊了緊,道:“可若兒……”
“放心……若兒還小,一起騎馬互生些許好感罷了,算不得情。朕勸勸她,她就該忘了。”瞅著迎麵篤定萬分的灼灼眸光,芝蘭無奈地點點頭。
“皇阿瑪,若兒心意已決,望皇阿瑪成全。”若兒直挺挺地跪著,噙著淚,倔強地瞅了眼阿瑪,深深叩了一禮。
“你……”石青胸口微微起伏,玄燁蹭地起身,片刻,順了順氣,道,“看來朕真是把你慣壞了,婚事……由不得你。”
“皇阿瑪……”微揚下顎,眸光淚光瀲灩,透著股倔強狠戾,若兒咬咬唇,輕聲哭道,“非是女兒不識大體,若兒知……身為格格,便該以社稷為先,以皇父為先。若皇阿瑪需要女兒遠嫁和親,若兒當……欣然領命。可……單單因門第之見,便……若兒不懂,著實不懂。”
胸口堵悶,玄燁踱近女兒兩步,微微垂首,凝了眼帶雨梨花,輕吸一氣,唇角嚅了嚅,終是淡淡道:“朕的性子,你知。好自為之吧……”說罷,捎了眼憐惜,便拂袖而去。
銀月端著食盤,哭喪著臉,微微搖頭,噙著淚,道:“姐姐,這可如何是好?格格從昨日就滴水未進……”
顫顫揚手輕撫額頭,芝蘭緩緩闔目,卷翹睫毛潤得濕濕嗒嗒,搖頭歎道:“我最擔心的事……不料……還是應了。這孩子……性子倔強,好說歹說……竟半點無用。”
半晌,緩緩抬眸,芝蘭幽幽地望了眼兒子,無力般輕歎一氣,道:“阿寶……怎樣?”
劍眉微蹙,稍稍垂目,胤禩抬肘輕輕覆了覆案幾,低聲道:“若兒不吃不喝……他也是如此。”
眼眶潮潤愈甚,芝蘭深吸一氣,緩緩起身,踱步進了佛堂……
翌日,西暖閣……
杵在軟榻前,癡癡望了眼兩輪輕蹙劍眉,芝蘭深吸一氣,俯身跪下,深深叩了一禮。
一怵,玄燁騰地起身上前,俯身攙著淡紫衣袖抬了抬,劍眉緊鎖,眸光焦灼,薄唇輕抿,低聲斥道:“你這是做什麽?啊?”
晶瑩淒淒滑落,芝蘭定定跪著,揚手攀著明黃燕服,抬眸淒婉求道:“燁,求你了……成全我們的女兒吧……嗯?我實在是沒有法子,若兒她……不吃不喝……足足三日了,阿寶也是如此。若兒……性子像你,她……我擔心……”
木木垂手,雙眸淡染一抹輕霧,玄燁微揚下顎,茫然地望著天頂,半晌無語。
深吸一氣,鎮了鎮氣,芝蘭伸手攀著明黃衣襟,仰首淒淒凝著冷峻下顎,抽泣道:“你的難處……我懂,所以頭兩日……我都強忍著。我……”
緩緩俯身,玄燁伸手掌著纖纖玉肩,雙眸盡是痛楚,搖搖頭,道:“若兒出嫁……詔封貴妃……盡在朕計劃之中。一眾女兒,朕自問……最疼她,卻不料……到頭來忤逆朕的……竟是她。”
攀著明黃臂膀,芝蘭緩緩起身,癡癡搖頭,抽泣道:“皇上,若兒心裏最疼的是皇阿瑪。世事皆可勉強……唯情不可,皇上亦是過來人……皇上懂。臣妾不在乎妃位,隻要若兒幸福,臣妾便心滿意足了。”
“可朕在乎……”低顫著一聲怒吼,玄燁垂下手來,俯身木木落座,死死盯著娥眉黛玉,輕吸一氣,道,“你我昌瑞山之約,這紙詔書……何其關鍵……你可知?”
淚,珠零玉落,芝蘭顫顫地撚著帕子拭了拭,深吸一氣,定了定,輕若無聲道:“若……非得以女兒的幸福為價,臣妾——”
“不許胡說!”玄燁揚手扯住淡紫衣袖,眸光焦灼,明黃胸口微微起伏,半晌,緩緩闔目,疲遝地說道,“罷了……既是她自己求的,便怪不得朕。芝兒……”
喉結一滯,玄燁緊了緊掌中玉腕,薄唇幾度輕嚅,終是無比吃力從牙縫裏擠出低顫一語:“非要朕成全,那……若兒……做不得你我的女兒……”
“什麽?”桑榆蹭地站起,急急招手近侍,碎步踱出殿,喃喃道,“趕緊請德妹妹去榮姐姐那兒一聚。快!”
三人默默落座,半晌竟是無語。
“榮姐姐,皇上的心意愈發難懂。”桑榆打破僵局,搖搖頭,歎道,“如今六宮育了格格的宮嬪皆人人自危,這……好端端的格格過繼給已故的恭親王作甚?”
德宛木木地望了一眼,緊了緊帕子,低聲道:“裕親王病重……皇上親自探望了三回。可恭親王……皇上隻道他微恙,並不曾移駕看望。恭親王未及五旬便撒手去了……皇上心裏如何能好受?”
淡淡地瞥了眼德宛,榮妃端起茶杯抿了抿,眸光一瞬淒冷莫名,些許幽淒道:“早年……皇上的子女……頻頻早夭。仙逝的太皇太後請老薩滿算過……頭生女非過繼……養不活。正巧恭親王福晉誕下一個女兒……便順理成章過繼入了宮,便是如今的……長公主。”
“榮姐姐……你是說……”桑榆眯縫著眼,定定地瞅著榮妃。
深吸一氣,榮妃漫然地撥了撥杯蓋,淡淡道:“皇上既是心懷愧疚,還恭親王府一個格格,又有何出奇?放心……這等事輪不到你我,如今夜不能寐的……恐怕是十四格格的生母,區區貴人……這女兒怕是保不住了。”
淚吧嗒吧嗒浸落白花花的米飯,若兒木木地嚼了嚼,竭力振了振,唯是銀箸仍禁不住輕顫。
“若兒……”芝蘭輕輕覆了覆女兒的肩頭,稍稍俯身,凝著女兒,柔聲道,“別瞎想……先用膳,嗯……”
“額娘--”撂下銀箸,若兒癡癡地撲進額娘懷翼,揪著水色衣襟,泣不成聲,“若兒不孝……皇阿瑪定是不要若兒了……嗚……我沒想過會是這樣。若早知……若兒情願終生不嫁,留在宮裏侍奉皇阿瑪和額娘。若兒錯了……嗚……”
淚悄然滑落,芝蘭緊緊攬住女兒,輕輕撫了撫女兒的背脊,低聲道:“傻孩子……便是沒了格格身份,若兒都是……阿瑪……和額娘的女兒……”說罷,緩緩抬眸,透著濛濛雨簾,癡癡凝了眼僵在殿門口的石青身影……
兩汪深潭漣漪驟起,薄唇微嚅,玄燁緩緩踱近,抬手撫了撫女兒的旗頭,淡淡道:“如今知錯……已晚了。玉蝶……都改了,阿寶……朕遣他回去置備婚禮了,開春……由恭親王府出嫁。”
嫩粉肩頭一凜一僵,若兒木木地掙開額娘的懷翼,顫顫仰首,癡癡地凝著阿瑪,淚眼婆娑,顫巍巍地伸手攀著石青臂膀,淒淒求道:“皇阿瑪,若兒不孝,若兒知錯了,求皇阿瑪別……不要若兒,嗚……我不嫁了。阿寶再好……也……好不過阿瑪……我不嫁了……嗚……”
輕蹙眉角瞬即舒展,玄燁微微仰首,唇角漾起一絲解嘲笑意,片刻,稍稍垂眸,抽手拂了拂兩行淚痕,些許動容,些許打趣,道:“知皇阿瑪的好……便也算不得……不孝。也罷,朕終是欠了常寧一個女兒,你當……替朕還這筆債。血濃於水,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你都是朕的女兒,這如何能改?”
微微一怔,朱唇輕顫,若兒揪著阿瑪的衣襟,癡癡凝眸,怯弱地哽咽道:“皇阿瑪……當真不怪若兒?”
微微搖頭,輕歎一氣,玄燁揚指刮了刮女兒的鼻子,道:“你啊……生來便是向朕討債的,趕緊用膳。來年開春……朕……送你出嫁。”
撲進阿瑪懷翼,若兒愣愣點頭,喃喃道:“謝……皇阿瑪……”
淚彌蒙雙眸,芝蘭朝父女倆稍稍貼了貼,揚手顫顫地覆住頎長五指,眸光瀲灩,笑靨淺漾。
康熙四十三年春,玄燁駕幸西安,於臨潼與會和羅理。恭親王府嫁車隨行……
哐嘡……滿地瓷屑飛濺,淺青茶水幽幽滲溢……
桑榆驚得起身,不由愣愣挪退兩步。
緩緩扭頭,榮妃摁著案幾定了定,木木地凝著桑榆,眸光閃過一縷狠戾,微揚下顎,咽了咽,道:“讓妹妹看笑話了……”
“哪兒有……”順了順麵色,桑榆踱近一步,尷尬地笑笑,道,“我突然想起……早些日子邀了惠姐姐今日來宮裏繡花樣子,她這會該到了,我該回了。”說罷,轉身便要離去……
“妹妹……”榮妃振了振,踱近幾步,透著股傲氣,忿忿道,“這些年……我是如何謹言慎行的,你也知。可……她……欺人太甚!禮部的詔書終是下了,若不是她的女兒不爭氣,恐怕她如今……早位列你我之上。她的女兒……不過以恭親王府養女的身份出嫁,皇上竟……千裏迢迢送親。你我皆為人母,豈能眼睜睜看著她的一雙兒女淩駕於我們的子女之上?她何等身份!”
眸子幽幽一冷,桑榆緩緩回頭,瞅著榮妃,歎道:“今日姐姐……獨獨邀了我來,便是姐姐信得過我。我……受寵若驚。可……我勸姐姐一句,宮是皇上的宮,天下……也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性子,你我都知。何苦……自找無趣呢?瞧德妹妹……悶聲不響的,名利雙收。”
一記冷哼,雙眸氤氳霧簇,榮妃倔強地昂了昂頭,道:“她能忍?不過因她待皇上……未動真心罷了。”
麵色一凜,桑榆微微搖頭,勸道:“榮姐姐,這話可說不得……”
笑愈冷,榮妃幽幽落座,凝著桑榆,神情落寞,道:“妹妹若能忍,便也奇了。”
麵容愈發僵凝,桑榆福了福,道:“榮姐姐,我真該走了。”
瞅著桑榆踱至殿門,榮妃瞟了眼空蕩蕩的殿宇,微揚嗓子,道:“便是你們都能忍,我也……忍不得。忍無可忍……自是無需再忍。我倒想瞧瞧……她能得意至何日?別叫我逮著機會……”桑榆僵在殿門一瞬,微微搖頭,逃也般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