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幽恨黃土(一)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雙花脈脈嬌相向,隻是舊家兒女。
天已許,甚不教、白頭生死鴛鴦浦。夕陽無語。?算謝客煙中,湘妃江上,未是斷腸處。
香奩夢,好在靈芝瑞露。?人間俯仰今古。?海枯石爛情緣在,幽恨不埋黃土。
相思樹,流年度,無端又被西風誤。蘭舟少住。?怕載酒重來,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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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問《摸魚兒》
長空澹澹,碧水悠悠,一白一黑兩匹駿馬徜徉於油油淺草間……
稍稍別過臉,玄燁凝著水色旗裙,笑暈染眉角,深吸一氣,暗香襯著泥土的青澀之氣,愈發馥鬱,些許陶醉,一瞬似陷落幽深記憶,幽幽道:“那天……你私逃出走,朕也是如此……陪著……成韻,扭頭間……朕才發覺,朕最想……伴朕左右的人……是你。”說罷,扯了扯韁繩,悠悠貼近白色馬兒。
笑,嫣然,芝蘭稍稍扭頭,微揚下顎,眸光熠熠,稍許嬌俏,道:“臣妾本是一心想逃,唯是……扭頭瞅那件宮衣,心裏竟希冀……皇上見血衣,會……有丁點心疼……”
劍眉微微一蹙,雙眸映著水色倩影,盡是目空一切的柔情,玄燁嚅嚅唇角,解嘲般笑笑,道:“當年若不是朕……逼得你出逃,你遇不上和羅理,如今便沒有阿拉善和碩特旗。”
笑愈濃,芝蘭扯了扯韁繩,凝著劍眉,打趣道:“這樣說來……臣妾也算有功於社稷?”
輕笑著點點頭,瞬息斂笑,玄燁凝著娥眉黛玉,正色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朕救了和碩特部。昭莫多……和羅理親率騎兵阻截噶爾丹,立了戰功。劄薩克印和貝勒爵位……是他應得的。”
後宮不問政事,芝蘭不好插嘴,弱弱垂眸,盈盈一笑,揚手撫了撫馬鬃。
瞟了眼白色馬駒,玄燁淡淡一笑,道:“和羅理差了嫡子覲見,明日到……既是故人之子,朕安排你們見見。”說罷,一記揚鞭,玄色馬兒仰天長嘯,呼哧奔將出去。
星眸掠過一縷驚喜,芝蘭俯身貼著馬鬃,輕揚長鞭……
營帳,芝蘭端坐主座,若兒乖巧地站在額娘身側。
“臣……阿寶……給良妃娘娘請安。”翩翩少年,黝黑膚色,炯炯雙眸似冬日暖陽,挺拔鼻梁俊逸卻不夾絲毫冷峻之氣。彬彬有禮地瞟了眼主座,臉頰竟浮起一暈紫光,阿寶稍稍俯身,道:“這位定是宸若格格……臣失禮了。”
星眸零星一點亮光閃過,若兒稍稍垂眸,唇角輕抿,微微點了點頭。
定睛瞅了瞅,笑渦淺漾,芝蘭揚手隔空抬了抬,柔聲道:“不必拘禮。坐……”
輕然落座,阿寶笑了笑,恭順道:“娘娘,額吉一再叮嚀,吩咐臣定要向娘娘請安道謝。娘娘的大恩,族人們銘記於心,臣隨行帶了些族人捎上的禮物,還請娘娘不棄收下。”說罷,輕輕拍手。頃刻,幾個蒙古侍衛捧著禮盒魚貫而入。
“太客氣了,替我謝謝你額吉。”芝蘭瞟了眼入帳的侍衛,含笑道謝。
微微點頭,瞟了眼帳簾,阿寶起身,拱了拱手,道:“娘娘,臣隨行帶了匹寶馬,原是阿爸吩咐……送給八皇子的。八皇子再三推卻……臣留意到,隨駕的尚有其他皇子。臣如此送禮……確有不當之處。聽八皇子提起,格格善騎術,在圍場裏卻尚未覓得良駒。若娘娘和格格不棄,臣想把馬兒送給格格。”
驚喜抬眸,星眸熠熠,若兒盈盈一笑,貼近額娘,些許問詢,些許撒嬌地凝了一眼,悄聲道:“額娘,圍場裏……就我一個格格,這馬……收下,也無礙吧。”
芝蘭凝著女兒,不由莞爾,瞬即,扭頭望了眼阿寶,對女兒佯嗔道,“你這丫頭……還不快快道謝。”
若兒踱前一步,笑靨嫣然,福了福……
“若兒呢?”芝蘭挑開帳簾,但見營帳空空落落,微微搖頭,對銀月問道。
“想是同貝勒爺和世子出去遛馬了。”銀月上前攙著芝蘭,淺淺一笑,道,“自得了那寶馬,格格歡喜萬分,日日念叨這馬兒,叫啥來著……”
“龍脊……”芝蘭輕歎一氣,搖搖頭,道,“虧得是在大漠,虧她敢叫敢騎……龍脊……”
撲哧一笑,銀月緊了緊芝蘭的手,道:“格格也知……這名取得不妥當,硬是央著皇上賜名。”
星眸染笑,芝蘭覆了覆銀月的腕子,道:“皇上竟答應了,都說女兒是阿瑪的心頭寶,真是不假。換哪個皇子如此,早跪太廟多少回了。”
六月,八百裏急報,竟是噩耗,恭親王常寧、裕親王福全相繼仙逝……玄燁悶在營帳足足一日,翌日清晨,便吩咐拔營回京。
儲秀宮,芝蘭呆呆地倚在軟榻上,癡癡凝著迎麵兩輪劍眉,眼簾細雨朦朦。
輕歎一氣,雙眸血絲密布,眉宇間難掩的疲遝,玄燁拂開案幾,摁著軟榻挪近些許,撫著柔荑緊了緊,道:“朕叫裕親王和禩兒瞞著你,便是怕你傷心。你有舊疾……傷心不得。沈婉既是殉情,如今得以合葬,亦算……死得其所。別傷心,嗯……”
木木地歪側著身子,拱入煙灰懷翼,芝蘭緩緩闔目,夾著一絲哭腔,泣道:“臣妾……一早便猜到了。隻是……自欺欺人罷了。”
緊了緊懷翼,抬手拂了拂瑩白額際的碎發,玄燁垂眸一凝,輕聲道:“既是如此,便更該看開才是。”
微揚下顎,透著朦朦雨簾,芝蘭癡癡如囈:“無情何必生斯世……人生唯有情難死。容若和婉兒姐姐……終於團圓了。我……高興……”
眸光一瞬淒清,芝蘭揚手攀著煙灰肩頭,咽了咽,道:“臣妾所識的女子……皆為情所困。我們的若兒……皇上……”
淡淡一笑,玄燁微微頷首,垂眸一凝,道:“皇帝女兒不愁嫁,朕定讓若兒幸福。你可知,你的封妃詔書……朕為何遲遲不下?若兒出嫁之時,便是朕召封……貴妃之日。”
一晃,桂魄初生,秋露澹澹,梧桐飄雨……
“若兒,自秋闈回來便魂不守舍的,你?”芝蘭輕輕撚起書案上女兒的臨帖,眉間簇起一團疑雲。
微微垂眸,雙頰悄染緋紅,若兒癡癡地搖搖頭,摁著書案緩緩起身,茫然地瞟了眼窗外,怯弱地說道:“額娘,我昨日逛園子,不留心瞧見布貴人偷偷在哭。原來三姐遠嫁喀喇沁部……過得……並不好。”
踱近女兒身側,芝蘭輕輕牽起女兒的手,撫了撫,歎道:“皇家格格……自幼由保姆照料,難見生母。出嫁後又獨居禦賜的府第,終年難見駙馬……鮮有子嗣。這些……額娘也聽過,若兒……你放心,你皇阿瑪疼你疼到心坎裏,這些年你皇阿瑪何曾讓你離過額娘半步?沒事的……”
“額娘……”若兒殷殷地握住額娘的手,十指微顫,雙頰緋紅,弱弱垂眸,微微啟唇,幾度欲言又止,終是支吾道,“額娘……我……我……阿寶他……來了京城。”
驚愕,芝蘭微微垂首,定定瞅著女兒,星眸一滯,深吸一氣,道:“若兒,你莫不是……”
朱唇咬了咬,若兒木木點頭,滿臉羞紅,道:“額娘,阿寶如今在哥哥府上,他……是來求親的。皇阿瑪……恐怕不會允……額娘,怎麽辦?”
心頭不安暗湧,芝蘭攬著女兒入懷,輕輕撫了撫,低語喃喃:“沒事的……嗯……”
“不行!朕的掌上明珠豈能窩在阿拉善那不毛之地?”玄燁蹭地起身,疾步踱前,木木地凝著天球自鳴鍾,片刻,順了順氣,淡淡道,“朕已婉拒了和碩特旗。此事……休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