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無情有思(四)
三月末,裕親王府未染春色,倒似冷秋霧濃。
“王爺,你身子不適,不宜操勞。皇上前日來探望,是怎麽叮囑你的,竟忘了?”西魯克氏輕輕摁住欲從病榻上掙紮坐起的丈夫,眉角緊蹙,抿著嘴,勸道。
無力地倚了倚靠墊,眸光灰沉,福全竭力擠出一絲笑意,襯得嘴角蒼白愈發刺目,微微搖頭,嘶著嗓子對廣泰道:“快……請納蘭大人廳裏候著,替我更衣……”
西魯克氏木木地縮手,眸底騰起一抹輕霧,緩緩起身踱退幾步,半晌,回眸凝著顫巍巍起身更衣的丈夫,眸光癡怨,聲音稍許低顫,道:“王爺,為了這事……這些年……你是磨破了嘴皮子,納蘭明珠分明是鐵了心,王爺何苦屈尊降貴至此?”
顎骨緊咬,眸光篤定莫名,福全竭力直了直脊梁,淡然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今日既應邀來了……便是動搖了,趁熱打鐵……此事……能成。”
癡怨愈甚,西魯克氏深吸一氣,眼角晶瑩滑落,瞟了眼俯身整理衣襟的近侍,抿抿唇,竟率性道:“就因……是她所托?”
眸光一滯,福全稍稍別過臉,唇角微揚一絲苦澀弧線,輕聲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向來如此……你知。”說罷,不再理會妻子,福全攙著廣泰,些許蹣跚地踱步出屋。
西魯克氏幽幽地扭頭,眸光定定地落在書案一角的烏青箭筒上……
“王爺,您該保重身子才是。”明珠瞅了眼主座麵若菜色的病人,稍稍低眸,盡是歉意,道,“若一早知……王爺病得不輕,便不該來打擾。”
抬手一比,唇角微漾,福全清然一笑,道:“無礙的,本是我誠意邀你來,你賞麵到訪,我心裏感激不盡。”
愧疚愈甚,眸光些許閃避,明珠稍稍正了正身子,茫然地凝著前方,幽幽道:“王爺,若是舊事重提……還請王爺不必開口了。非是我……不識抬舉,王爺也知,自容若……”
哽住,明珠揪座椅扶手振了振,低沉地接著道:“納蘭府……便敗落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楚,我一嚐再嚐,揆方夫婦相繼而亡,我……三子隻存……一子。為人父者,我的痛,王爺該懂。這一切的痛楚……皆因那女子而起,試問……我怎容得下她?”
一瞬動容,薄唇微啟,福全剛要開口,卻氣促胸悶,禁不住一陣狂咳。廣泰急忙上前撫背順氣。明珠亦急急起身,稍許不知所措。
“咳咳……”呼吸漸平,福全竭力順了順氣,無力地倚在榻上,蒼白麵色浮起一抹潮紅,聲音愈發嘶啞,道:“明珠……你我乃至交,你的苦痛……我感同身受。我……”
眸光放空得幽遠,福全把著扶手,傾了傾身子,道:“怕是……時日無多,我的性子……你知。雖是皇上授意……終是我欺瞞了小主十七年。我不想將這份愧疚帶入旗材。容若與我……相交頗深,我今日……所求……想必亦是容若所願。望明珠兄……成全我……”說罷,扯手攀著近侍,顫顫地起身,竟恭恭敬敬地打了個千。
“王爺,這如何使得?”明珠騰然站起,急急打千回禮,弓腰請道,“我如何受得起?”
福全摁著案幾,撐起身子,定定地瞅著明珠,唇角揚著一點似笑非笑的弧線。
深吸一氣,雙眸氤氳霧簇,明珠咽了咽,緩緩闔目,勉強地點點頭。
如釋重負般癱坐椅上,福全微微一笑,道:“多謝明珠兄。”
四月末,綠槐花墜,風舞花雨,幽香滿院。
蘭藻齋,芝蘭、銀月撚起瓣瓣花蕊,翼翼打量……“又到槐花季節……”芝蘭凝著瑩白花瓣,盈盈一笑。銀月對視著,微微點頭。
“額娘……額娘……嗬嗬……”
“這丫頭……”瞟了眼殿門,芝蘭寵溺地搖頭,笑道,“已是及笄之年,竟還這般鬧騰。”
“想是遇上什麽好事了。”
“嗬嗬……還是銀月姑姑善解人意。”若兒跨過門檻,笑靨淺浮,望了眼額娘,又瞟了眼花蕊,嘟著嘴,嬌俏道,“槐花粥?嗬嗬,皇阿瑪來……正好嚐嚐。”
微微搖頭,芝蘭垂眸一笑,揚指撥了撥花瓣。
小嘴一撅,若兒挨著額娘坐下,稍許失落,撒嬌道:“額娘竟一點不好奇……若兒為何高興?”
笑意愈濃,芝蘭抬眸瞅了眼女兒,揚指捏了捏凝脂腮幫,道:“不肖額娘問,你啊哪裏藏得住話?”
小嘴撅得愈發嬌俏,一瞬笑若桃紅,若兒攀著額娘的手臂,瞟了眼殿門,些許欣喜些許向往,壓著嗓子道:“嗬嗬,還是額娘最懂若兒。額娘,今年秋闈……皇阿瑪說……帶我和額娘伴駕。”
驚愕,笑不由斂住,芝蘭定定地瞅著若兒,道:“莫不是你又不懂規矩,纏著你皇阿瑪吧?”
鬆開手來,若兒嘟著嘴,稍許委屈,道:“額娘,這可是皇阿瑪提的。皇阿瑪說……這是送給我的及笄之禮。難得我們一家四口在草原上無拘無束……額娘,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草原呢。”
心咯噔,一股莫名憂愁暗湧,芝蘭默默垂眸,癡癡凝著花瓣出神。
星眸氤氳,若兒朝額娘貼了貼,乖巧地攬著額娘,柔聲道:“額娘,若兒知……額娘擔心若兒及笄……嫁期將至。我……也舍不得皇阿瑪和額娘,我……要不,秋闈不去了,我們就留在宮裏。”
笑靨微漾,芝蘭反手攀著女兒的腕子,清婉道:“傻孩子,去……去騎馬,額娘啊……也許久未騎馬了。”
恐裕親王病情有變,玄燁特意將秋闈之期提前至五月底。是月中旬,鑾駕從暢春園回宮,玄燁特意中途經停裕親王府探望。
“快躺下……”玄燁輕坐榻沿,急急抬手止住欲起身行禮的福全,劍眉微蹙,關切道,“既是在兄長府中,便沒有君臣,隻有手足。”
淺淡一笑,眉宇間簇起的那抹淡淡烏青稍稍暈散,福全咽了咽,聲音嘶啞低沉,道:“臣……謝謝皇上。”
抬手扯著薄毯納了納,玄燁凝著淡青病色,眉間浮起一抹淒清愁雲,道:“朕月底便啟程秋闈,無你伴駕……朕著實不慣。趕緊好起來,嗯……”
笑意愈濃,福全微微點頭,片刻,眸光一滯,猶疑一瞬,抿抿唇,道:“皇上,臣上回……與您提的事……成了。明珠應了……”
微微一怔,玄燁往枕際湊了湊,眸光些許幽沉,道:“此等小事,你何苦操心……好好休養,切莫勞神。”
深吸一氣,福全綿弱地倚著靠墊,眸光幽遠茫然,道:“後日……納蘭府將啟墳,將沈婉移去與容若合葬。皇上日後……與娘娘提此事……也少幾分顧慮。”
微微搖頭,玄燁暗歎一氣,伸手撫著福全的雙肩,動容道:“朕記得……先帝曾問一眾兄弟,你我的平生之誌,你答……要做賢王。你做到了……你是朕的左膀右臂,趕緊好起來,嗯……”
雙眸泛起一抹霧色,福全微微點頭,顫顫地抬手攀住玄燁的臂膀,低顫道:“皇上也圓了平生之誌,皇上是千古明君。古語雲,先有伯樂後有千裏馬。臣……算不得千裏馬,幸在皇上不棄,臣此生足矣。”
薄唇微嚅,眸光稍許膠著,玄燁微微垂眸,沉思一瞬,道:“依裕親王所見,大清的儲君如何?當下政局如何?”
驚愕,福全陰了陰眸子,弱弱垂眸,凝了眼錦衾,遲疑一瞬,緊了緊玄燁的臂膀,似下了莫大決心,抬眸清然一笑,道:“罷了,人之將死,臣鬥膽進言……”
廣泰候在床腳,低低瞟了眼主子,不由眉頭緊鎖,主子與皇上低聲絮語半晌,之後,便呆呆地望著帳幬出神,眸光神色皆稍許呆滯。
灰蒙蒙的眸光似悄落一點火光,下顎微微動了動,福全抬眸望了眼近侍,無力地抬手指了指案幾,喚道:“廣泰……”一凜,廣泰會意,碎步踱至案幾一角……
捧著箭筒在懷,指尖顫顫地撫了撫輕揚的鹿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福全深吸一氣,悄聲自語:“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今生已是無憾……”
半晌,木木抬眸,福全望著近侍,幽幽道:“廣泰,你八歲便跟了我……我最信得過你。這個箭筒陪我征戰沙場……便是我走了,也得帶上它。記得……把它放進我的旗材……這是主子要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嗓際一哽,廣泰撲通跪下,伏在地上,夾著些許哭腔,應道:“嗻……”
五月末,玄燁下令拘禁皇太子叔父索額圖。索額圖以結黨營私、暗藏悖逆獲罪,未幾被處死。朝野震驚,私下議論紛紛,明珠與索額圖權勢相侔、互相仇軋,兩黨明爭暗鬥多年。早在康熙三十九年,即有人秘密告發索額圖,唯是玄燁隱忍不發,未做處置。而今,索額圖突然獲罪,朝臣私下皆道,明珠私會裕親王來得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