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有如?壢?(二)
嘎然止步,玄燁緩緩扭頭,瞅著熠熠星眸,眸光滯暗,嗓際咽了咽,聲線低啞夾著膠著鼻音:“朕從不強人所難,再留一炷香……到時你要走,朕絕不攔著。”
望及那兩汪深潭,潭底深埋的苦楚似汩汩湧溢……心頭一搐,愧意暗湧,芝蘭止住掙脫,弱弱垂眸,未及緩過神來,腕子一緊,又被拖拽著一路向前……
身前玄青止步,芝蘭隨著木木停住,緩緩抬眸,眼前豁然開朗……眸光越過倚空高檻,遠處逶迤綠水、朱樓迢遞,近處鬆柏盤踞、垂楊柳蔭,江南佳景盡收眼底。
微微鬆手,玄燁稍稍瞥了眼身後,微微揚了揚下顎,緩緩縮手,唇角浮起一絲苦笑,複又幽幽垂眸……
循著他的眸光,芝蘭瞅見幾尺開外,幾堆蕭索黃土簇著一處土坑,一柄鐵鍬寂寥地躺在一側,鼻息間隱隱聞到新翻泥土的潮潤氣息。
一愕,不由微微踱近一步,芝蘭怯怯抬眸望了眼身側,那雙炯炯烏瞳淡得出奇。心底竟生一絲懼怕,嗓際咽了咽,芝蘭微微踮腳,瞟了眼黃土,土坑寬不過尺餘,空空未見一物。
“皇上……”梁九功捧著紫檀木箱,弓腰候著一側,低聲稟道。
漠然盯著黃土,不曾扭頭,不曾抬眸,玄燁唯是微抬右手。梁九功會意,碎步踱至主子跟前。
心懸至嗓子眼,嗓際分明哽住,雙眸淚光尚未散盡,頃刻掠過一絲驚恐,芝蘭怯怯掃望主仆二人,心底不安湍湧。
遲遲轉身,玄燁漠然接過木箱,垂眸凝了一眼,稍稍別目,朝梁九功使了個眼色。梁九功低低瞥了眼芝蘭,抿抿唇,悄聲退下。
唇角輕嚅,浮過一絲戾氣,牙床隱隱緊了緊,玄燁捧著木箱,幽幽轉身,凝眸娥眉黛玉,眸光幽沉。
心掏空般虛無,盡是不安,盡是惶恐,雙眸氤氳愈甚,芝蘭經不住迎麵的灼灼眸光,怯怯垂眸,瞥及木箱,心底竟生蝕骨慌亂……蹭地木箱大開,豔紅刺目……猛然抬眸,嗓際窒息般哽住,眼簾瞬即細雨霏霏,芝蘭癡癡望著那兩輪劍眉,心底慌亂無措。
瞥了眼木箱,玄燁凝著青黛星眸,輕抿唇角,幾縷憂愁飄過,聲若晚鍾低鳴,沉鬱淒清:“當日,你額娘問朕,是否……愛你,是否願做……你的良人,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朕沒有答應。”
凝脂玉麵霎時慘白,淚珠零玉碎,芝蘭急急別了別麵頰,春風拂麵卻不見半絲暖意,倒似利刃劃落心頭,悸痛不已,顫顫張口,卻哽住不得一語。
緊了緊木箱,幽幽抬眸仰望天際,玄燁深吸一氣,囈語般說道:“你曾說過,你什麽都沒有,唯有此心,此心唯是給了朕。今日,朕隻想你知……朕什麽都有,卻唯獨沒有……此心,朕原以為今生朕都不會有……但……”
貼近一步,玄燁垂眸凝著娥眉黛玉,雙眸蒙著輕霧,玄青胸襟微微起伏,道:“你……喚醒了此心,由不得朕……你……是朕的心。”
愕然抬眸,透著霏霏雨簾,兩輪劍眉隱隱沒入氤氳,心似墜落棉絮乏力虛無,頃刻,腦際浮起一絲清明,芝蘭輕抿朱唇,木木垂眸,癡癡搖頭,喃喃道:“不……皇上不愛,但凡皇上……對奴才……有半分愛,皇上不會……奴才經曆過什麽,皇上知道。哥哥死了,額娘死了,連阿瑪都死心了……都死了……奴才活著……也是死了。”
深吸一氣,心搐得生疼,玄燁直直瞅著婆娑淚眼,喉際一滯,竭力抑了抑嗓子卻分明透著難掩的苦楚:“朕……是朕……決絕在先,你怨朕,不信朕,朕……無話可說。”
凝了眼木箱,緩緩別眸,瞅著刺目土坑,唇角浮起一抹淒淒苦笑,玄燁振了振,笑道:“朕特意帶著這身嫁衣,原想……圓你額娘心願,讓你披上嫁衣,做……朕的新婦。朕原也料到,你會心灰意冷……朕卻深信,能捂暖你的心。嗬嗬……你……罷了,你既已死心,朕不逼你。隻是,你是朕的心……你都死了,朕的心也跟著死了。”
耳際嗡嗡然,聲聲都似重錘狠敲心房,芝蘭揚手摁了摁心口,玄青身影晃在彌蒙水汽中,虛無飄渺,心頭百感交集,痛楚、錯愕、疑慮、甘潤、惶恐……心倦得不知所蹤,腦際渾渾噩噩,芝蘭不知所措……額娘當日那句“是緣是孽,隻在他的心”響徹耳畔,然,自己再無勇氣朝他挪近一步……罷了便罷了……木木拭了拭淚,芝蘭振了振,福了一禮,正欲請退……
砰地一響,紫檀木箱悶落地上。
眉骨鼻梁棱角分明,顴骨下顎冷峻若冰,劍眉緊蹙,雙眸冷凝,直勾勾瞅著青黛雲鬢,玄燁不耐地扯落腰帶,漫然撂進木箱,複又揚手扯開領口,頃刻玄青衣袍一晃……紫檀木箱裏,妍妍嫁衣頃刻被玄青掩埋,隱隱微露一角。
愕然,芝蘭惶惶地望了眼木箱,怯怯抬眸,瞅著褪去外袍的月白中衣,盡是不安、驚恐……
微風拂過月白衣襟,揚起一暈皎皎亮光,玄燁微踱一步,俯身納了納玄青外袍,哐嘡蓋上木箱,捧起木箱漠然朝土坑走去。
心頭一怵,嗓際幹涸刺痛,顧不得其他,芝蘭碎碎邁了幾步,急急伸手攀住木箱,聲音分明慌亂低顫:“皇上,這是做什麽?”
住步,垂目凝著盡染驚恐的星眸,玄燁嚅了嚅唇,淡淡道:“朕已答應你額娘……與你……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眸光一瞬迷離,唇角輕抿一絲淺淡笑意:“那夜……同衾,今日……同穴。你死心,朕……心何在?既然都死了,不如索性一起埋了。雨花台集天地靈秀,朕立個衣冠塚在這……也不錯。”
“不……”顫顫搖頭,怵得周身冰淩,芝蘭著力攀了攀木箱,無力唏噓,“活人怎能立衣冠塚?皇上萬金之軀……”
兩汪深潭似滴落一顆朝露,激起一暈淺淡漣漪,玄燁凝著娥眉黛玉,雙眸目空一切盡是深情,柔聲道:“既是活的,披上嫁衣隨朕回宮。”
玉蔥纖指輕輕一搐,心底慌亂,芝蘭急急垂眸,眸光閃避,腦際木木然,他……為他深情一語,自己曾鼓起勇氣,飛蛾撲火,隻求以心換心……卻隻求來戮心幾字,“愛,斷給不了”……往昔,須臾甜蜜皆在傷痛之後,每每酣然入夢,夢醒時分皆是戮心傷痛,愈傷愈甚……由愛生怖,不敢了……蜷縮躲入逼仄牆角,自是暗無天日的痛楚,但,向前一步當真日暖風怡?不敢……不敢……雷擊般,手不由鬆了鬆……
潭底波濤暗湧,眸光掠過一絲苦楚,唇角浮過一絲狠戾,玄燁輕輕甩了甩木箱,掙開纖纖玉手,幾步上前,一把將木箱扔落土坑,重重一記悶響……
那記悶響重落心頭,心一哆嗦,芝蘭隱隱聽見玉碎清冽之音,眼簾皚皚雪白般模糊,一瞬水霧彌漫,嗓際哽住,心際哽住,雙腿僵住,渾身僵住……
心悸,堵悶難耐,雙眸似大漠沙暴來襲,昏暗陰鬱,深吸一氣,玄燁一個箭步,握起鐵鍬,狠狠鏟起黃土……
呼哧……
撕心裂肺之音,情緣成空搓灰化塵,朦朦薄塵飛揚……
咯噔……鐵鍬磕地,指節咯咯作響,玄燁緊了緊掌中木柄,死死盯著紫檀暗雕箱蓋上刺目的撮撮暗黃,心搐不已,竟似為土所埋的窒息。抬眸瞟了眼天際,月白胸口微微起伏,氣促胸悶,玄燁握拳緊得指蓋似嵌入掌心……
耳際盡是急促的呼吸聲,竟是自己……心狂亂不已,怦然若出,雙眸一瞬淚水幹涸,嗓際刺痛,隱隱一絲腥甜暗湧,芝蘭深吸一氣,顫巍巍地挪步上前。
雙眸似旋風席卷大漠,黯淡無光,玄燁微微垂眸,瞥了眼身側,空空落落,唇角浮起一絲淒涼笑意……她竟絕情至此……心陡然一僵,把心一橫,玄燁握緊木柄,一把撂起鐵鍬,狠狠鏟進土堆……
周身一搐,芝蘭碎步疾奔,急急攀住月白臂膀,雙眸氤氳密布,緊咬朱唇,癡癡搖頭。
心頭一舒,深呼一氣,雙眸風住雲息,頃刻盡染柔情,玄燁哐當撂開鐵鍬,一把攬過柳腰,緊緊擁住瀲灩水色,下顎緊貼雲鬢,癡戀般蹭了蹭。
周身一暖,攏在月白懷翼,龍涎縈繞鼻息,灼灼體溫似皎皎月光,灼得麵頰緋紅若霞,芝蘭緩緩闔目,額際臉頰輕輕貼上月白胸膛,分明聽到此心怦然驟急,這裏……當真有自己……一瞬坦然,晶瑩浸潤睫毛,頃刻滲入月白,芝蘭深吸一氣……心頭似滲入一滴甘潤,枯木一瞬新抽嫩芽,懼怖冰消雲散,隱隱一絲希冀複蘇……
緊了緊臂彎,下顎緊貼凝脂,眸光似頃刻點亮,薄唇輕吻雲鬢,唇角浮起一抹解嘲笑意,玄燁喃喃耳語:“朕……真拿你沒辦法。朕的心……唯是給了你,你卻偏不信,竟逼得朕……把心都剜給你看了。”
嗓際一哽,弱弱抬眸,盡是委屈,朱唇微微顫了顫,芝蘭正要開口……
一渦濃濃笑意瞬即揚至眉梢,灼灼眸底唯見一點熠熠水白,薄唇一嚅,唇角浮起一絲弧線,瞬即纏住那抹丁香,唇綻櫻顆嗬氣如蘭,鼻息間盡是桂子的蝕骨幽香,玄燁不由緊了緊臂彎,唯想把這抹芬馨融入血液,把這汪瀲灩水色潤入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