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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有如?壢?(一)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

  《詩經大車》


  夜,月波驟涼,倚榻殘睡,夢魂驚醒……難忘,鼓上百合初綻嬌羞,難忘,白龍馬上淺淡緋紅,難忘,茫茫草原那泓秋水,難忘,芝蘭堤上妍妍梅紅……然,佳人已遠,更是無情斷腸……玄燁騰地坐起,茫然凝著紗罩昏燭,心沉寂無蹤。


  往昔,情隻是宮闈裏的一場嬉戲,穿梭百花叢中,曼聲呢噥情語,惹得佳人笑靨如花,深信恩寵永隆。千裏迢迢尋她,從不曾如此以心交付,她……竟半點不信……緩緩闔目,唇角一抿,浮起一彎苦澀弧線,過往竟是自己哄了如花美眷,還是六宮粉黛哄了空空此心?今日,盈盈滿腹衷腸,卻獨獨難以啟齒。她,竟決絕似往昔自己,心頭盡是不可言道的苦楚……心堵氣慌,唰地睜眸,玄燁猛然掀開被衾,蹭地下榻。


  梁九功一驚,趕忙爬起,碎步急邁,未及靠近主子,已叫主子不耐地拂手屏退。無奈,梁九功怯怯挪退幾步,候在一角,眼巴巴地瞅著主子穿著單薄的褻衣,翻箱倒櫃地四下翻尋。抿抿唇,梁九功躡手躡腳地捧起衣袍,低聲請道:“皇上,奴才先伺候您更衣吧,天涼。”


  不耐地擺擺手,玄燁掃視四下,灼灼眸光閃過一點亮光,聲線嘶啞低沉:“那身嫁衣呢?”


  一怔,瞬即恍然,梁九功蹭蹭幾步上前……


  翌日清晨,芝蘭拖著沉重的步子,踏著朝露,如往昔般晨祭。四下依舊寂靜,但農夫樵夫分明布了一路,昨日黃昏已是如此,芝蘭知……全是他的人。


  晨祭歸來,徹夜殘眠,不免疲遝,芝蘭木木掃了眼繡繃子,懶懶地倚坐榻沿,扭頭瞥了眼枕頭……玉蔥纖指畏畏縮縮地探至枕下,指尖微微一搐,片刻,輕輕帶出畫軸,緊了緊五指……芝蘭握著畫軸入懷,微微仰頭,無力地靠了靠,眸光迷茫地盯著帳頂,氤氳遮目,心隱隱刺痛。


  此去京師何止千裏,自己雖不諳時局,亦知西南三藩未平、東南鄭經橫行,翡翠雪芯、牡丹銀簪足見殺機四伏、防不勝防,貴為君王卻如履薄冰,世人獨見他呼風喚雨,卻不曉他內心苦楚……心一瞬揪痛,芝蘭緊了緊畫軸,癡癡垂眸,幾點晶瑩滴落……遠離紫禁城,冒險微服南巡,他竟是為自己嗎?

  若真是,昨日那番話……愧疚暗湧,心底暗藏的那絲悔意儼然發酵,難以按捺,嗓際咽了咽,頃刻,芝蘭雷擊般撂畫軸於榻,蹭地起身碎步踱至窗前,深吸一氣,振了振,眸光定定落在遠方天際……竟是怎麽了?心分明已死,竟經不起他三言兩語,便死灰複燃了嗎?一路蝕骨悔恨,竟忘得一幹二淨了嗎?

  當初,若是早些向命運低頭,甘願做枚家族棋子,或許便保全了哥哥和額娘。嫁給隆科多或是任何一位皇親國戚,何至落得如今家破人亡的下場?當初執迷不悟,隻為保全此心,此心全給了他……以母兄性命為價……他……棄之敝履……


  寒意逼人,芝蘭不由環抱雙臂,木木倚著窗欞……幡然悔悟,應下佟佳府親事,卻……為時已晚,挽不回額娘性命,保不全闔家和美……家族厄運,雖錯不全在自己,但,若早知今日,卑躬屈膝也好,委曲求全也罷,自己甘願豁出此心此命,隻求保全家人。命運竟殘忍至此?而今,他許以妃位……


  唇角浮起一絲苦笑,淚悄然滑落,芝蘭木木抬手拭淚……竟是出於愧疚、憐憫還是不甘?若有情,他怎會嫌棄自己?若有情,他隨口賞了多少個答應,怎會獨獨……若有情,明知自己已受喪兄之痛,又怎忍自己孤苦無依?哪個男子會對傾心之人絕情至此?愛?情?不……他對額娘所說……才是肺腑之言。


  淚落連珠子,芝蘭揚起帕子,顫顫拂臉,深吸一氣,木木踱回榻前。


  “芝兒……”婉兒輕叩房門,低聲喚道,“有人找。”


  整理穿戴,芝蘭木木出屋,院落裏候著的竟是梁九功。二人對視一瞬,梁九功堆滿笑,弓腰打千道:“姑娘別來無恙吧?主子吩咐,請姑娘走一趟。”


  凝白麵頰雲淡風輕,該來的終歸要來,芝蘭振了振,微微點頭,扭頭朝站在門口的婉兒,輕聲道:“有勞姐姐照顧嘎達,我……去去就回。”


  馬車一路顛簸,芝蘭甚至不曾問此去何處,呆呆窩在車轎裏,噤聲無語。馬車停穩,木木落車,唯見秀麗山崗,長鬆落落,柏樹鬱鬱,芝蘭微微仰首,漠然望了一眼。容若一身常服,含笑走了過來。


  “皇上在雨花台等你……”


  施了個萬福,芝蘭微微點頭,怯弱地瞟了眼石階。梁九功碎步跨上一階,弓腰輕聲道:“請……”


  拾階而上,舊年寶珠洞踏雪爬山,曆曆在目……舊日相見,桂子定情……今日,異鄉複見,物非人非,情斷……緣滅……深吸一氣,芝蘭合手輕擰,竭力振了振。


  青黛雲鬢隱隱浮上石階,水色漢裙清零無塵,仿若一滴甘露浸潤心田……千年前,落花如雨的女媧天石,尚不及這滴零露,仙姿玉貌……凝眸如癡,唇角微嚅,玄燁不由稍稍踱前一步,聲若暖風拂過蒙蒙卉木:“風華千秋雨花韻……坐擁鬆柏,俯瞰江南,真是塊福地。”


  漠然望了眼四下,芝蘭恭順地叩了一禮。劍眉一蹙,玄燁微微別目,嗓際分明咽了咽,短短二字夾著淡淡憂愁:“起吧。”


  “謝皇上……”輕輕一語,竟似出自一位唯唯諾諾、初見聖顏的謙卑宮女。


  唇角浮起一彎苦澀細弧,灼灼烏瞳似一瞬蒙上沙塵,淺淡灰蒙,玄燁盯著孤直鬆柏,薄唇輕抿,低聲若自語:“朕……傷了你,你對朕……再冷漠,都是朕欠你的。隨朕回宮……朕慢慢還你。”


  一怔,心底那潭死水隱隱一記叮咚,嗓際哽了哽,芝蘭急急合手,擰了擰,抑著嗓音輕聲道:“奴才惶恐,奴才……”


  “夠了……”低聲喝止……扭頭定定瞅著娥眉黛玉,兩汪寒潭頃刻漣漪驟起,玄燁深吸一氣,嗓音分明透著幾分疲憊,夾著幾分痛意:“你……當真鐵了心?當真……對朕……死心了?”


  雙眸酸疼,眼角潮潤似頃刻簇雲成雨,芝蘭微微側了側身,垂眸凝著地麵,強咽淚水,虎口掐得生疼,心堵悶窒息……朱唇輕抿,咬咬牙,振了振,篤定回道:“奴才想留在江南,求皇上成全。”


  眸中漣漪愈甚,似漩起一渦驚濤,玄燁死死盯著雲鬟霧鬢,薄唇緊抿,牙床緊咬,鼻翼顎骨愈發棱角分明,冷峻淩人,卻唯是默默不語。


  迎麵炙熱眸光灼得額角耳際刺辣發麻,心幽幽一虛,芝蘭低低瞟了眼烏青長靴,噙著淚,弱弱勸道:“奴才僭越……江南比不得京師,恐怕……有危險,皇上若是政務處理好了,不如早日回京。”


  “哼……”一陣冷笑,淩冽苦澀,雙眸驚濤未平,陰雲又起,玄燁幽幽踱近一步,冷冷道,“危險?刺客傷不了朕,亂臣傷不了朕……唯獨你……”


  微揚下顎,抬眸淡漠地瞟望碧空,唇角一緊,玄燁揚聲喚道:“小梁子……”


  遠遠候在石階一旁的梁九功,碎步小跑上前,怯怯抬眸望了眼主子。


  “東西取來……”瞟了眼近侍,唇角浮起一絲殘忍弧線,玄燁冷冷道。瞥了眼柳眉星眸,玄燁伸手握起玉腕,不由分說地拽著芝蘭一路疾步向前。


  腕子隱隱作痛,心底慌亂,芝蘭揚手掰了掰頎長五指,步子些許淩亂,怯怯央道:“皇上……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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