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莫問歸處(三)
黃昏,進了神武門,入了宮牆,玄燁疾步徑直上了步輦。芝蘭隨著魏珠一路遠遠跟著,西宮道似望不到邊際的漫長。明黃步輦隱入月華門,步輦傳來一聲輕咳,梁九功碎步貼近。
“叫小珠子慈寧宮門外候著……”
眸子一閃,梁九功輕聲稱諾。
伏手跪著已一炷香光景,芝蘭隻覺膝蓋些許刺痛。殿內空無一人,夜幕緩緩吞噬,渾身籠在昏暗裏,心不由輕搐,芝蘭咽了咽,竭力振了振……
“起來吧……”玄燁攙起惠嬪,唇角淺浮一絲笑意,道,“惠兒……等了很久?”
惠嬪含笑輕輕搖頭,任玄燁牽著踱近軟榻落座,柔聲道:“臣妾聽說皇上微恙,放心不下,不請自來,擾了聖駕,還請皇上恕罪。”
玄燁抽手,眸光清零,淡淡道:“你關心朕,何罪之有……”
半晌,二人竟是無言。弱弱扭頭瞟了眼對坐,惠嬪緊了緊帕子,抿抿唇,輕聲道:“皇上,臣妾今日來……有個不情之請。”
似若有所思,眸光些許迷離,玄燁望了眼對坐,微微點頭。
凝著對坐,心瞬時無底般空洞,惠嬪竭力振了振,深吸一氣,一鼓作氣般輕然快語:“上元節,太皇太後做媒一事可有回旋餘地?雖是宮中訛傳,但納蘭容若乃肱骨之臣,又與臣妾沾親,臣妾鬥膽求皇上成全一段佳緣。”
一怔,眉角輕蹙,雙眸直戳心扉般凜冽,玄燁凝視一瞬,唇角浮起一絲淺淡笑意,自嘲般說道:“惠兒,你知朕最喜歡你什麽?”
雙眸一閃而過的慌亂,惠嬪定了定,嘴唇輕輕顫了顫。
“你恬靜的性子……”玄燁別眸,似自言自語,幽幽道,“你與容若,堂兄妹兩小無猜的……情誼,朕明白。”緩緩扭頭,玄燁凝眸直視,聲淡無奇,道:“當年國喪,他喬裝成僧人,隻為入宮見你一麵。你……避而不見,朕甚感欣慰。今日……”
帕子揪作一團,雙眸蒸起一層氤氳,惠嬪顫顫抿了抿唇,弱弱辯白:“皇上……”
抬手一比,玄燁輕輕搖頭,掠過一絲笑,淡然道:“朕不是興師問罪,聽朕把話說完。這麽多年,你為朕生兒育女……原是朕……橫刀奪愛,朕不怪你,更不怪容若。”
輕輕一搐,幾滴晶瑩滑落,惠嬪慌慌揚起帕子拭了拭,振了振,雙手攀著案幾,動容說道:“皇上,您是臣妾的夫君,臣妾的心……隻在皇上身上。求皇上……信臣妾。”
伸手輕輕拍了拍輕顫的玉手,玄燁清然一笑,點點頭,道:“朕懂。”
心一陣薄涼,他總是那般遙不可及,總是那般深淵難測……一滴淚滑落頎長五指,惠嬪抽手拂了拂指間的晶瑩,翼翼捧起那隻玉白手掌,攏在心口,噙著熠熠眸光,輕聲細語:“皇上,臣妾猶豫再三,才鼓起勇氣前來相求。臣妾之所以開口……隻因心中有愧,這是臣妾的債……臣妾隻望他二人有情人終成眷屬。”
玄燁輕然起身,緩緩攬住那抹倩影,撫了撫旗頭,輕聲道:“朕懂……隻是訛傳不可信。若容若真有意中人,無需你開口,朕一定成全他。信朕……別胡思亂想,回去吧。”
木木踏出西暖閣,惠嬪回眸一望,兩行清淚悄然落下,唇角浮起一絲苦笑……當年之事,他了然於心,卻為何隻字不提?便是今日,亦無半點責難……心底盡是莫名失落。
納喇氏與愛新覺羅聯姻,曾祖父那輩便已注定,自己命中注定是皇家的媳婦……當日容若喬裝入宮,自己不是膽小怕事,亦非身不由己,避而不見……隻因青梅竹馬抵不過一見鍾情……慌慌拂了拂淚,惠嬪振了振,款款朝步輦踱去,心沉入寒潭……原以為他對自己一見傾心,原以為他對自己情難自已,原來……眼前浮現那雙淡得不著一絲痕跡的雙眸,心刺痛難耐,惠嬪攏了攏披風,綿弱無力地朝近侍吩咐道:“我這幾日身體不適,明日一早去阿哥所,我想見見胤禔。”
明殿一片漆黑,膝蓋酸疼麻木,芝蘭撐了撐地板,竭力振了振。昏昏一縷弱光,頃刻亮如白晝,肅穆冷凝一語清然飄來,“起吧……”
芝蘭撐著地摸爬著起身,雙腿麻木,險些跌倒,不由俯腰輕輕揉了揉膝蓋。
眉角緊蹙,太皇太後淡淡瞟了一眼,悠悠落座,輕歎一聲,責道:“明殿既是沒人,傻跪著做什麽?”
心頭一緊,芝蘭福了福,懇切說道:“奴才自知,所犯之錯……不容原諒,不敢起身。”
凝眸一瞬,太皇太後輕輕抿了口茶,淡淡說道:“丫頭……你家中有喪,哀家竟不知,紅白二事相撞,不吉利。說媒一事……就此作罷。”心頭大石安落,深吸一氣,芝蘭恭順地福了福。
眸光一沉,太皇太後瞥了眼蘇麻,抑了抑嗓音,冷冷道:“你走這幾日,慈寧宮忙不過來,便挑了幾個丫頭頂上。我已差蘇麻知會乾清宮了,你不必挪來挪去那麽麻煩,就留在那吧。細軟已差人給你整理好了……”
一愕一怵,芝蘭弱弱抬眸,噙著淚,撲通跪下,淒清求道:“奴才……無處可去,求太皇太後收留奴才。”
眉間掠過一絲不忍,瞬即順了順,唇角浮起一絲笑,太皇太後歎道:“丫頭啊……你我主仆緣淺,你好自為之……退吧……”說罷,緩緩闔目。
怯怯望著軟榻,又瞥了眼蘇麻,捎了眼乞求,見蘇麻姑姑木木別眸,心沉入潭底,芝蘭恭敬地叩了叩,夾著些許怯弱哭腔,道:“奴才謝太皇太後往日照拂。”
弓腰撫膝,拖著沉重的步子邁出明殿,芝蘭循著黑漆漆的院門緩緩踱步,忽的一團黑影擋住了去路,漠然抬眸,不由怔住……竟是……
李四兒掌著燈,盈盈福了一禮,菜黃麵色映在昏黃燭光下,雙頰那絲隱隱得意的潮紅愈發妍妍,聲線微揚,清脆卻刺耳:“芝蘭……你真是我的貴人。我等了你小半年,終是得償所願。”
心底盡是驚愕,芝蘭直了直身子,微微張嘴,卻不知如何回語。
婉然一笑,明眸閃過一絲狠戾,李四兒瞟望四下,踱近一步,道:“原來一切命裏注定,入浣衣局,結識你……上蒼待我不薄,當日輕辱我的人,我當百倍奉還……謝謝你給我了這個機會。”
“四兒……”心頭一怵,芝蘭不由扯住抽身離去的李四兒,搖搖頭,低低勸道,“千萬……不要胡來……”
李四兒清然一笑,福了福,冷冷道:“天賜良緣,我自當百倍珍惜。”說罷,拂袖離去。
木木隨著魏珠,乾清宮簷獸劃破夜幕,透著點點寒光,芝蘭合手緊了緊,一切歸塵,不管自己願不願意,亦不管事實究竟如何,昨夜……自己已成了委身主子的宮女子……淚彌蒙雙目……莫名的恐懼,無邊的荒涼,吞噬此心此人,芝蘭隻覺力不可支。
一連三日,他並未召見,乾清宮亦未安排差事,芝蘭默默窩在班房,數著日出日落……迎娶之禮已成,額娘莫不是倚著桂子樹潸然淚下吧……心搐得生疼,芝蘭不由蜷了蜷,窩在睡榻一角。
咚咚……一記輕敲。
“芝蘭姑娘……”梁九功堆滿笑,捧著禦呈盤,客氣說道,“這是皇上送給姑娘的……”
一愣,低低瞥了眼呈盤,芝蘭福了福,木木接過,免不得一番道謝。送走梁公公,芝蘭掩上門,怯怯凝著桌麵,顫顫撚起畫卷,遲疑片刻,似耗盡渾身力氣,輕輕扯開絛線……一寸一寸展開,清溪書屋曆曆在目,淚珠零玉碎,芝蘭深吸一氣……醜奴兒字字戮心……
“宮苑深深朱門重。亭台樓閣,亭台樓閣,風雨幾度散落紅。?更漏沉沉解愁濃。朝朝暮暮,朝朝暮暮,春花秋月不相逢。”
默默喃喃,啪嗒……畫卷滑落地麵……雙腿不由綿軟,芝蘭雙手撐著桌麵,淚潺潺滑落,心空空落落,深吸一氣,卻驟然坍塌般屈膝跌落地上。伏在畫卷上,晶瑩滑落,浸入宣紙,染起點點烏青,芝蘭急急仰首,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自己會是他心頭的一點愁嗎?然則,春花秋月注定相逢無期……
禦花園延暉閣,延駐夕陽餘暉,芝蘭癡癡仰望,心中呢噥那句“朝朝暮暮”,原道幻念已舊閣塵封,而今心底卻隱隱滋生一絲希冀。
“芝蘭姑娘,皇上正在樓上等著,特意吩咐姑娘快上樓。”魏珠含笑催了催。
閣樓回廊逶迤,玲瓏有致,前簷明間,一襲烏青背影定格在燈籠框隔扇門外,宛如渾然天成的一幅扇畫……芝蘭不由駐足,頓覺自己輕若微塵,於這畫麵何其冗餘,竟不忍打破此般畫意詩情。
驀然回首,一渦濃濃笑意,映著冬日餘暉,日暖風恬,玄燁伸了伸左手,雙眸盡染柔情,聲若冬日冰淩消融,淩冽溫和:“愣著幹嘛……過來。”
心底似落了一點火星,些許溫暖,些許灼痛,芝蘭緩緩踱步,輕輕跨過門檻,猶豫一瞬,木木伸手搭上頎長五指。
欣然一笑,玄燁扭頭極目遠眺,揚起右臂,指指遠方,爽聲道:“延暉閣乃宮中登高望遠的福地,瞧那兒……”
循聲望去,西山層巒迭嶂,披著厚厚積雪,銀裝素裹,眸光些許潮潤,思緒些許迷離,芝蘭深深吸了一氣。
笑意愈濃,玄燁湊近輕聲耳語道:“是想起寶珠洞?還是芝蘭堤?喜歡哪兒,朕帶你去。”
笑靨淺淺浮起,點點甜蜜如餘暉赤霞灑落心田,芝蘭癡癡抬眸凝著劍眉皓宇,一瞬似回到暢春園,遙遠卻陌生的致命親昵……
順勢攬著柳腰朝懷翼攏了攏,玄燁垂眸,眸光脈脈,柔聲道:“那首詞……是朕上元節填的。朕……”
嗓際一滯,浮過一絲解嘲笑意,玄燁抿抿唇,別目幽幽說道:“朕……不想你嫁作他人婦,朕隻想留你在身邊……朝朝暮暮。”
心頭一顫,眸生氤氳,芝蘭不由怯怯抽身避了避,腰間卻被生生一緊。
玄燁側了側身,揚起右手,撫了撫雲鬢,篤定說道:“留在乾清宮,暫且……做司門,朕答應你,能給的,終有一日,朕必定都給你。朕不會讓你生而無依……死而無靠。”
心木木一痛,嗓際哽住,淚悄然滑落,芝蘭微微張唇,卻不得一語……心裏分明不是甜蜜,分明不是幸福,卻是悲涼淒清……一瞬心底迷亂,自己曾朝思暮想這句承諾,為何如今……
瞅著癡癡凝望的星眸,心底竟暗湧一絲空洞莫名的懼怕,玄燁緩緩湊近,抿抿唇,補道:“德宛當初不過是乾清宮拾掇細軟的宮女,育有皇子……已貴為嬪,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