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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深心意遲(三)

  宜嬪唯有弱弱噤聲,瞟及成韻……原來有人歡喜有人愁,幸災樂禍未免德行有失,難怪皇上不待見她……嘴角不屑地扯了扯。


  一出明殿,隻覺力不可支,淚潺潺滑落,芝蘭顫巍巍地躲進角落,扶著欄杆窩在黑暗裏默默抽泣。


  “既是如此傷心……為何要欣然應允?”宮燈的昏黃微光將那襲身影拉拽得老長,聲音盡是刺痛心扉的疏離冷漠。


  草草拂了拂麵頰,振了振,芝蘭哽了哽,道:“容若……命由天生,往昔……我不信命,而今……我不得不信……”


  “命?”冷冷一笑,容若瞥了眼那團黑影,漠然移眸,失望至極地說道,“我和婉兒視你為知己,便是覺得……你重情重義,今日……你……命是何物?不過是為自己的過錯……勉強找個借口罷了。乾清門都傳開了……明早宮闈就會傳開。你現在……亡羊補牢尚來得及……”說罷,黑影一晃,忿然離去。


  芝蘭木木倚著欄杆,深深吸著朔風,冷風刺鼻酸疼,振了振,終是打起精神,縱是傷心欲絕也得躲回慈寧宮。


  邁下玉階,隻見魏珠領著四個太監,黑壓壓地把住了出口。不及芝蘭開口,魏珠草草施了個禮,些許為難,道:“主子吩咐請姑娘走一趟……得罪了。”


  尚未緩過神來,芝蘭隻覺鼻子一瞬窒息,眸光一瞬迷離,黑漆漆的夜幕籠住了眼簾……


  耳際隱隱飄來爆竹的悶悶轟鳴,竭力睜眸,眼瞼沉甸甸的重若千鈞,芝蘭揚手捂了捂額頭,拂了拂雙眼,一絲亮光浸入眼簾,緩緩暈散。縹緲彌蒙中龍須張揚、龍爪怒張,鼻息間幽芬縈繞,芝蘭騰地坐起,軟榻上迎麵怒光灼人,心頭一怵不由怯怯朝後挪了挪。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聲似從深穀之淵幽幽傳來,嘶啞深沉……


  嘴角一嚅,漾起一渦冰淩笑意,直戳心底的眸光一瞬冷若冰霜,一瞬熾若烈火,玄燁忿忿地盯著怯怯綠影,緊了緊掌心揪作一團的烏青,冷笑一聲,啪地一把將烏青迎麵扔向綠影,深吸一氣,冷顫道:“送朕荷包,飛鴻傳情……心乎愛矣?哼……這就是你對朕的愛?”


  淚禁不住珠零玉落,芝蘭捏起烏青荷包,唯想抽身,怯怯起身,剛要踱步,手臂卻被緊緊鉗住,猛然一拽,跌坐在玄青膝蓋上,後背卻生生磕在案幾上,刺痛難耐……


  伸手拂開案幾,分明瞥見怯弱雙眸掠過的那絲痛楚,慍火稍稍熄滅,玄燁仍是鉗住玉臂,直勾勾地瞅著凝脂玉麵,掰開玉指扯過荷包掌在手心,深吸一氣,抑了抑嗓子,卻抑不住忿忿的促急喘息,道:“你可還記得跟朕說過什麽?情願予人做小,也不願……做朕的女官,這就是你的愛嗎?啊?”


  心似從黑暗角落被生生拖拽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飽受淩遲酷刑……嗓際哽住,心亦哽住,芝蘭吃力地掙了掙,皆被定定摁了下來,不由死死凝著那對烏眸,似耗盡渾身氣力,半晌不得一語,唯剩淚水滑落的淒淒之音。


  “說……”玄燁緊了緊掌心的玉臂,晃了晃懷中的綠影,雙眸難掩的傷痛,厲聲低吼道。


  仰麵深吸一氣,任淚水滑落脖頸,芝蘭緩緩垂眸,凝著眼前之人,癡癡哽咽道:“當日奴才寫給富察此信……確是發自肺腑。奴才自問……於情一字,不曾虧欠……皇上半分,奴才問心無愧。情之一字……不是一廂情願……皇上捫心自問,對奴才可有真心?”


  心似被撕裂一細小口,心頭幽幽一虛,玄燁緊了緊手,依舊不依不饒地凝著娥眉黛玉。


  “司門女官……奴才要感恩戴德嗎?不會……”把心一橫,芝蘭振了振,幾分哀怨幾分倔強,道,“奴才不稀罕女官尊貴與否……再尊貴亦不過是個委身於主子的奴才罷了。我不願意……皇上可曾想過……您寵幸其他女子的時候,奴才跪守在這張門外,顫顫地捧著彤史。奴才無夫無子……生而無依……死而無靠,這是情嗎?”


  撕心裂肺之痛,玄燁不由鬆了鬆手,默默垂眸,眸光騰起一層薄霧。


  芝蘭抽身,木木起身,退了兩步,福了福,輕若無聲道:“奴才卑微,無甚大誌。奴才隻求……今生得一良人,白首不離。奴才是主子的人……主子願意把奴才賞給誰,便給誰,容不得奴才願不願意。嫁不嫁,嫁誰……由不得奴才,皇上不該拿奴才置氣。奴才……告退。”


  殿門嘎吱合上……心頭堵悶至極,玄燁俯腰,雙手捂麵,狠狠搓了搓。


  梁九功怯怯入殿,垂首輕聲請道:“皇上不勝酒力……這會歇歇也該回去了。煙花時辰到了,眾人都等著皇上開金口。”


  玄燁騰地起身,手掌著烏青,疾步邁出殿。梁九功碎步隨著,心下納悶主子走的道分明不對,卻不敢吱聲。


  玄燁哐嘡推開東暖閣殿門,徑直邁向禦案。梁九功急急擯退眾人,怯怯地踱近,隻見主子翻箱倒櫃地找尋什麽,手足無措怯怯問道:“皇上,您找什麽?奴才來找吧……”


  “滾……”玄燁不耐地喝道,少頃,抑了抑怒火,道,“朕……醉了,燃煙花,不必等朕。”


  “嗻……”


  漆漆夜幕頃刻亮如白晝,火樹銀花星雨彩散。芝蘭貼著宮牆,木木抬眸,玉壺光轉、流光溢彩……往昔幕幕,酸甜苦辣過眼雲煙罷了,正如這煙花轉瞬即逝,並不長久……明日一早慈寧宮便會差人去家中道喜,阿瑪安心,額娘安好……自己還求什麽?心心念念的是孽,姻緣本已成空,嫁給誰又有何區別?芝蘭抽帕拭了拭淚,振了振,入院後眾人免不得道賀,容不得自己愁眉苦臉。


  家宴上玄燁中途離席,太皇太後並不介意。翌日清晨,梁九功負荊請罪,道主子宿醉,無法來給皇祖母請安。太皇太後尚笑盈盈地噓寒問暖了一番。


  風平浪靜又過了一日。


  正月十七一早,芝蘭應召去明殿,心惴惴不安,一路木然,進殿一瞬,不由怔住,慌亂跪下,道:“奴才給太皇太後請安,給貴妃娘娘請安……見過佟佳大人。”


  “嗬嗬……這丫頭……”太皇太後寵溺地隔空點了點,彎唇一笑,道,“起來吧。哀家既是做媒,理應安排相見。今日隆科多是以省親之禮入宮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虛禮。”芝蘭木木起身,隻覺雙頰發麻。


  餘光瞥了眼那抹紅粉菲菲,隆科多輕抿一絲笑意,起身拱手恭順說道:“臣多謝太皇太後隆恩。”


  太皇太後招了招手,殷殷說道:“坐……都是自家人,無須多禮。”


  佟佳貴妃凝眸瞅著芝蘭,雙眸淡染一絲淺笑,半晌,別目說道:“皇祖母,臣妾聽說今日是芝蘭生辰,所以備了一份見麵禮。玉錦……”玉錦翼翼開啟錦盒,一隻玉鐲粉潤欲滴。


  佟佳貴妃接過錦盒,砰地合上,起身款款踱步,拉起芝蘭的手,輕輕塞了塞錦盒,道:“以後便是自家人了。”


  “謝娘娘恩賜,隻是奴才不能收……”一怔一愕,芝蘭急急跪下,喃喃推辭,卻被佟佳貴妃攙著拽起。


  “都說自家人了……無需多禮。”佟佳貴妃輕盈笑語。


  太皇太後點點頭,吩咐道:“丫頭,拿著吧。”


  未緩過神來,佟佳貴妃已盈盈回坐,芝蘭弱弱行禮道謝,兩抹緋紅赤若晚霞。隆科多禁不住漾起一渦濃濃笑意,眸光脈脈含情,凝著赤霞不肯移眸。


  唇角浮起一絲笑意,太皇太後抿了口茶,吩咐道:“丫頭……隆科多頭一回來哀家這兒,你帶他周圍轉轉……哀家要和仙蕊嘮嘮家常。”


  太皇太後有意撮合,如何敢拂主子的意……芝蘭應聲稱是。隆科多笑意愈濃,行禮退下。


  “皇上,畫裱好了。”


  接過梁九功弓腰呈上的畫卷,緩緩打開,玄燁不由揚指撫了撫,眸光紛雜,唇角輕抿。“生而無依……死而無靠”輕輕一語似魔咒般響徹耳際,輕撂畫卷於案幾,玄燁撫了撫額,兩晚夜不能寐,眼裏心裏腦裏浮現的皆是那點綠,揮之不去……


  心中隱隱一絲愧疚已然發酵,霧靄般籠罩心扉,玄燁複又撚起畫,慢慢卷起……去年今日,桂子定情,今年……她即將為新婦……浮過一絲苦笑,玄燁係上錦帶,緊了緊……兒女私情在自己眼中不過一場嬉戲罷了,綠頭牌眼花繚亂,信手拈來,一夜承恩的宮女子時常連姓甚名誰都不曾過問。


  宮外、圍場、宮闈,自己竟與她莫名糾纏了足足一年,可笑的是,竟不曾臨幸她,她一句不願意,自己竟耐著性子癡癡傻等……玄燁搖頭冷笑,竟是優柔寡斷還是鬼使神差?隨口賞了多少個答應,已然記不清,她所求亦不過於此,自己為何偏偏不願如此?

  漠然凝了眼畫卷,玄燁深吸一氣,若要自己服軟,遂她阿瑪所願,斷不可能……念及皇祖母,一瞬煩悶,皇祖母竟半點不懂自己,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不管自己對她用情幾分,自己的女人絕不會拱手讓與臣子。


  玄燁緊了緊畫卷,騰地站起,她再執拗亦拗不過自己,皇祖母再橫加阻攔亦攔不住自己……


  “小梁子,備輦慈寧宮……從花園入,不得驚動任何人。”


  芝蘭一路凝著地麵,木木帶路,不言不語。隆科多跟在一側,凝著緋紅雙頰,嘴角難掩的笑意微漾。


  慈寧宮花園堆瓊砌玉,花團錦簇,便是冬季亦是花香撲鼻。芝蘭卻無心觀賞,雖已然不再討厭身邊之人,但……攜手共度寒暑春秋……心一瞬冷凝,寒意逼人,不由冷顫。


  “冷嗎?”隆科多急切問道。


  芝蘭微微搖頭,木木攏了攏披風。片刻,零零落落似下起了梨花雨,晶瑩雪絮似玉蝴蝶輕盈起舞,又似蒲公英漫天飛揚……


  芝蘭略略抬頭,癡癡凝著雪絮,眼簾浮現芝蘭堤,唇角不禁浮起一絲淺笑。


  隆科多瞥了眼身側,海棠初綻般純潔無暇,尤是那一縷似笑非笑的弧線,撥動心弦,心頭盡是潺潺之音。


  分明瞟到臉側的炙熱眸光,揪心難耐,唯想抽身,芝蘭不由緊了緊步子,不痛不癢地說道:“下雪了。”


  愣愣回過神來,一瞬尷尬,隆科多擠出一絲笑,指指對麵的涼亭,道:“先去那邊避避吧。”


  芝蘭碎碎地小奔幾步,躲進涼亭,拂了拂披風上星星點點的雪花。隆科多頓在一尺開外,依舊含笑凝眸,一瞬恍然,笨拙地從袖口掏出一個錦盒,竟些許羞怯般垂眸,輕聲道:“這是送你的生辰禮物……”說罷,噌地開啟錦盒,一支金步搖,宛若馥馥幽蘭凝露浮光,璀璨奪目,一側靜靜嵌著當日西魯克福晉所贈的玉簪。


  不由一愕,芝蘭瞟了眼錦盒,又掃了眼隆科多。


  彎唇一笑,隆科多稍許靦腆地說道:“當日在圍場,我尋到玉簪,猜想必是你的……但怕累你擔上私逃之嫌,唯有緘默。今日完璧歸趙……還有金步搖……是我請京城最好的師傅定做的,希望你喜歡。”


  赤染雙頰,憶及圍場暗湧一絲愧意一絲感動,芝蘭福了福,垂眸低語:“謝謝佟佳大人……隻是,金步搖太過貴重,宮女如何能戴……還請大人收回。玉簪是昔日福晉所贈,謝謝大人歸還。”


  木木地伸手撚起玉簪,隻覺玉簪沁骨冰冷,雙頰卻燃炭般熾熱,芝蘭不由別眸瞟了眼遠處,朱牆一角那襲熟悉身影……一驚一怵,急急垂眸,芝蘭合手緊了緊玉簪,竭力定了定。


  瞅見兩抹撲撲緋紅,隆科多隻道女子羞怯,含笑合上錦盒,動容說道:“我粗心大意,竟不曾顧及宮規。也好……金步搖我先存著,待……成親之日,再送你。”


  木木然,四下之聲皆不曾入耳,掛念朱牆角落那抹身影,芝蘭合手擰得十指作痛,深吸一氣,事已至此,與其糾纏不清,不如快刀斬亂麻。


  芝蘭振了振,含笑抬眸,瞥了眼大氅肩頭,心頭一橫,竟顫顫抬手揚起帕子,想要拂落肩頭的零星雪花……隻差寸餘,柔荑僵住,雷擊般縮手,羞赧燃麵,芝蘭急急垂首,心中追悔,怯怯瞥了眼牆角……


  指節咯咯作響,指甲似嵌進掌心,畫卷亦不由輕顫……梁九功低低瞥了眼主子的手,怯怯抬眸偷睨……劍眉緊蹙,雙眸燃焰,顎骨微凸,隱隱見牙床緊咬,喉結一滯,玄燁深吸一氣,呼氣間氣促聲急,緩緩垂眸,凝了眼掌中畫卷,啪嗒猛地扔在地上,轉身忿忿離去。


  梁九功擰著眉,碎步緊跟,一瞬僵住,回頭小跑,撿起畫卷納入袖口,轉頭疾奔緊隨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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