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深心意遲(二)
“芝蘭,今日晚宴你跟著隨侍,換上這套宮衣吧。”
芝蘭接過宮衣,福了福,些許猶豫,弱弱問道:“蘇麻姑姑,以我的品階……恐怕不合適。”
一怔,瞬即一笑,蘇麻輕聲道:“無礙的,是主子特意吩咐的。今年上元節格外熱鬧,煙花也比往年多。”
唇角浮起一絲淺笑,芝蘭福了福致謝。
蘇麻臨出門一瞬,眸光掠過一絲憂慮,不由頓住,扭頭叮嚀道:“晚宴……沉住氣,萬事有主子,別怕……”
心咯噔一聲,該來的終歸要來……眸生氤氳,芝蘭不由緊了緊懷裏的宮衣。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保和殿今日仿若待嫁的新婦,瓊堆玉砌。頭一回目睹皇家家宴,確是與眾不同,六宮千嬌百媚,粉妝玉琢,明殿一片姹紫嫣紅……芝蘭恭順站在蘇麻身側,禁不住瞟望四下,四世同堂、如花美眷、兒女繞膝、手足情深,寶座之上的他容光煥發,既有為人子的孝悌,為人夫的柔情,為人父的慈愛,還有一家之主的威嚴……
心中羞愧難當,芝蘭弱弱退了一步,置身這明殿,自己何其多餘……片刻後,還得粉墨登場,厚顏無恥地充當一回跳梁小醜……心揪得生疼,眼神盡是落寞,芝蘭垂了垂厚重的眼瞼。一番繁文縟節後,皇家亦似平常百姓家一般嘮起了家常。
太皇太後笑容可掬,瞅到歪膩在玄燁懷中的玄孫,嘟嘟嘴,招手喚道,“胤礽……過來,別膩著你皇阿瑪,到烏庫媽媽這兒來。”
胤礽小嘴一撅,攬著阿瑪的脖頸,反倒攀得更緊了,甜膩膩地說道:“皇阿瑪說了,家宴無需拘禮,我就想要皇阿瑪……”
“這孩子……”太皇太後佯嗔道,滿目寵溺。
撫了撫嫡子的額頭,唇角揚起一渦笑,玄燁朝太皇太後說道:“孩子們難得自在一天,由得他們吧。”
太皇太後盈盈點頭,唯是眸光瞥過眼前的父慈子孝後,定定落在正襟危坐的其他皇子身上。玄燁麵露一絲尷尬,低頭對胤礽悄聲耳語兩句。胤礽滿臉委屈地施了禮,悻悻地回座。
芝蘭不經意抬眸,分明瞟到嬪妃席那廂難掩的失落和竭力掩飾的慌亂……帝王之愛,布施四海後尚有幾分留給親眷?今日赴宴的妃嬪約摸十餘人,尚不含品階低微的小主和無名無分的宮女子,這愛攤薄後,這些高高在上的妃子又得了幾分聖眷?心中薄涼無比,一瞬盡是釋然,雖然在他眼中,自己不配入主六宮,但……入主六宮又如何?育有子嗣又如何?這……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幸福,不是……
眼角那點綠不堪落寞,心似不係之舟,飄飄蕩蕩卻總撇不開這點綠,玄燁不由凝著皇祖母,眸光卻悉數落在那抹綠影上。
太皇太後不由稍稍別目,瞥了眼身後,順了順容顏,又瞟了眼佟佳貴妃。
“皇祖母,皇上特意吩咐臣添了一款煙盒花匣,名為百福拱壽,送給祖母。”福全笑盈盈地圓場道。
“嗯……那定要好好瞧瞧……”太皇太後唯是微微點頭,定定不曾移眸。
佟佳貴妃暗暗清了清嗓子,莞爾一笑,道:“皇祖母福壽無疆,民間有句俗語,‘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皇祖母有福,兒孫們也跟著沾福。”
玄燁別眸,淺淡一笑,讚道:“仙蕊所言甚是……”太皇太後笑著點頭,唇角輕抿,唯是不語。
佟佳貴妃輕抿一絲笑意,起身福了福,恭順請道:“臣妾今日鬥膽……替佟佳家向皇祖母討份福氣。”
太皇太後滿意地抿了抿唇,抬手隔空摁了摁,嘟嘴寵溺說道:“仙蕊……坐,一家人虛禮都免了。”
合手擰了擰,心懸在嗓子眼嗓,芝蘭吃力地咽了咽,低頭垂目。蘇麻低眸瞥見,伸手輕輕覆了覆芝蘭的腕子,捎了眼寬慰。
佟佳貴妃款款坐下,盈盈地望了眼主座,又大方得體地掃了眼四下,含笑道:“臣妾鬥膽請皇祖母做個媒。臣妾胞弟隆科多……年少不定性,阿瑪甚為憂心。求妻求賢,阿瑪聽聞皇祖母早兩年做媒許了個近侍給瓜爾佳,瓜爾佳夫人賢良淑德,旺夫宜家。所以……阿瑪想向皇祖母討個福分。隆科多雖早兩年已娶有家室,阿瑪說了……既是皇祖母的近侍,自是尊貴無比,佟佳家願以平妻之禮迎娶……還請皇祖母成全。”
明殿一瞬悄然無聲。劍眉輕蹙,玄燁擱下手中酒杯,眸光盡是探究,漠然地掃望四下,瓷杯磕在案幾上,一記清冽之音幽幽響起。眾人皆含笑靜觀其變。
太皇太後瞥了眼玄燁,扭頭凝著蘇麻,佯嗔道,“蘇麻啊……都怪你,把丫頭們調教得太好咯,惹得我這個老太婆,年紀一把了還得做媒。哎……都是朝中有功之臣,哀家自不能厚此薄彼。”說罷,別目凝著佟佳貴妃,雙眸慈愛無比,笑道:“仙蕊啊,哀家的近侍丫頭,適嫁的……隻剩芝蘭丫頭了,不知這媒……你阿瑪可會滿意?”
笑靨如花,略顯蒼白的雙頰一瞬著了緋紅,佟佳貴妃連忙起身福了福,謝道:“臣妾代家父胞弟謝太皇太後隆恩,這是佟佳全家之福。”
冷峻眉宇騰起一層紅霧,玄燁盯著配合默契的二人,眸光冷若冰淩,深吸一氣,竭力按捺心中慍火,順了順麵容,凝眸祖母,淡淡道:“皇祖母……”
擺手一比,太皇太後笑著打斷道:“皇上,哀家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哀家說的不算,還得問過覺禪家。芝蘭丫頭……”
渾身僵住般,芝蘭竭力振了振,雙腿重若千鈞,吃力地踱步跪下,弱弱道:“奴才在……”
劍眉皓宇簇生一團疑雲,玄燁稍稍仰了仰脖頸,眸光冷冷凝著跪地之人,盡是探究,心下隱隱湧起一絲空洞莫名的懼怕。
福全似嗅到暴風驟雨前夕的潮潤,來回掃視四下,玉白麵龐一改慣常的溫潤,似蒙上一層薄霧。
“哀家處在深宮,自不能親自問你阿瑪。丫頭……你覺著你阿瑪會滿意這門親事嗎?”太皇太後凝著伏地的綠影,淡淡問道。
凝眸金磚,鼻息膠著,芝蘭似隱隱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驟急驟僵似困獸的淒淒哀吟,振了振,若暮春的杜鵑低鳴,哀婉空靈:“太皇太後所言……折煞奴才全家了。阿瑪恭順謙卑……對太皇太後的恩賞必定感激涕零,這是……對覺禪家天大的恩賞。”
“嗯……好……起來吧。”太皇太後滿意地點點頭,餘光瞟了眼主座。
木木退回原位,芝蘭垂頭凝著地麵,雙眸酸澀作痛,淚卻似早已熬幹,雙目似蒙上灰蒙蒙的大漠塵霧。主座那頭直戳心扉的灼痛眸光,揪得整顆心似擰作一團蜷進一處逼仄的黑暗角落,拇指蓋似深深嵌入掌心,芝蘭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一切都落幕了……
唇角浮起一絲冷笑,玄燁直勾勾地凝眸那點綠……口口聲聲做司門女官過不得自己的心,予人為妾便過得了……胸間燃起一團怒火,撫膝的雙手握緊成拳,玄燁隱隱聽見指節咯咯作響,深吸一氣,順了順容顏,唯是依舊窒息堵悶,雙眸都些許迷離。
太皇太後掃了眼主座,眉間愧意一閃而過,低瞥一眼身後潮紅赤辣的雙頰和微微輕顫的玉手,正了正,低聲吩咐道:“蘇麻……膝蓋涼,差個丫頭去取裘絨毯子。”蘇麻會意,低低朝芝蘭使了個臉色。芝蘭木木福禮,定了定,弱弱退下。
嬪妃坐席,銀月站在惠嬪身後,噙著淚眼巴巴地瞅著芝蘭。溫婉臉龐難掩的憂慮,惠嬪竭力振了振。
身側的宜嬪,撅了撅嘴,湊近耳語道:“這丫頭……和納蘭容若?哎……”臉色刷地一白,惠嬪在案幾下怯怯地擺了擺手,微微搖頭,終是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