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晚來風急(三)
每日清晨,玄燁都會來慈寧宮請安,每每都能撞見芝蘭。太皇太後一味和顏悅色,對玄燁有意無意的瞟望唯是佯裝不覺。芝蘭明了,蘇麻姑姑特意吩咐自己當早差,便是得了主子授意。縷縷灼熱眸光,芝蘭唯是弱弱躲閃,不敢望及一眼,心下除了惶恐便是心酸。掰指數著日頭,度日如年般難耐,倒不是惦記上元節之期,唯是牽掛阿瑪的行程,阿瑪歸來,自己便能承恩出宮奔喪了……
正月十一,清晨,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給主子正了正絨帽,頓了頓,眉開眼笑地討好道:“今日皇上精神不錯……”
“哼……”唇角浮起一絲解嘲笑意,玄燁淡淡說道:“元曲唱的好……‘相思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愁,準不了三分利。’朕用完膳還得去慈寧宮還債,精神能好到哪兒去?”瞥了眼主子,梁九功不解地搖了搖頭。
彎唇一笑,玄燁扯了扯袖口,抽身踱步,道:“罷了……說了你也不懂。”
慈寧宮,祖孫倆一番閑話家常,該時辰起駕回宮了。玄燁不由掃了眼四下,唯獨不見那抹綠影,心頭一瞬盡是悵然。雖然她日日不曾朝自己捎過一眼,玄燁隻當她膽小怕事,何況心中悲戚,心灰意冷些許亦是人之常情。
睨了眼對坐,掩了掩眉間一閃而過的不快,太皇太後佯裝無意地說道:“皇上,芝蘭那丫頭的賞銀,哀家昨日叫人提給她了。天沒亮,丫頭便出宮奔喪去了。”
一怔,旋即順了順麵色,玄燁淡淡點頭……
冬日清晨的神武門分外冷清。懷揣著銀票細軟,出城門一瞬,芝蘭不由瑟瑟一抖,足足盼了半月,臨了心頭卻盡是怯意。
神武門外遠遠停了一輛馬車。心間騰起一絲希冀一絲暖意,芝蘭不由緊了緊步子,朝馬車趕去,應是容若和婉兒姐姐……
一瞬不由僵住,迎麵奔來的貂絨大氅,竟是……芝蘭緩了緩步子,生硬地福了福,心底慌亂,自己今日出宮,便是他都不知,更何況容若……
唇角浮起一絲笑意,隆科多急奔兩步,近前來隻見愁雲淚眼,笑生生凝住,尷尬地垂眸,輕聲寬慰道:“芝蘭……你的事,我都知道,節哀順變吧……我今日來,是特意送你回家的。”
弱弱退了一步,芝蘭又施了個萬福,禮數周全卻盡是疏離,道:“佟佳大人有心了,多謝。隻是……奴才不敢勞煩大人,奴才自己回去。”
抬眸睨了一眼,盡是失落,瞟了眼馬車,一瞬似憶及什麽,隆科多急急補道:“我來送你……太皇太後是知道的,無礙的……你無須擔心。”
連連搖頭,芝蘭抿抿唇,別目望著遠方,聲若飛絮飄零:“奴才不是擔心這個……大人的心意,奴才領了,奴才告退了。”說罷,福了福,便抽身離去。
隆科多急急邁前一步,禁不住揚手想扯住芝蘭,一瞬頓覺失禮,手懸在半空,失落夾著一絲慍意,分明萬般按捺卻掩不住言語的那份忿意:“若今日來接你的是納蘭容若,你可還會如此?”
驀然回首,芝蘭木木瞅了一眼,神色漠然,淡淡道:“佟佳大人不該說這種話……這不止讓容若和奴才蒙羞,更令大人自己蒙羞。奴才和容若隻是舊識,別無其他。”說罷,複又扭頭,冷冷離去。
咬咬唇,心頭盡是愧意,隆科多連邁幾步,攔到芝蘭身前,深吸一氣,低聲道:“對不起……我……我一時失言了。皇宮落鎖前得趕回來,你這麽走要走到幾時?上車吧……我留在車外……”
朝前望了一眼,前路白茫茫一片,似不著邊際的遙遠,合手擰了擰,芝蘭福了福,輕聲道謝:“多謝大人……隻是,可否請大人差人幫我送個口信?”
鼻翼漾起一攏笑,隆科多連連點頭……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芝蘭窩在車廂一角,緩緩闔目,深深吸氣,心頭空空落落的恐懼,眼角不由潮潤滲溢。
隆科多攏了攏大氅,靠在車外,不耐地瞅著車夫揮著馬鞭,不禁稍稍別頭,透著車簾縫隙瞥了一眼,眉角瞬時擰作一團,唇角緊抿,半晌,才盡是不忍地移目。
落下馬車,芝蘭僵在院外,不敢挪步。院外熙熙攘攘地停了幾輛騾車,應是奔喪的親友……緊緊揪住帕子,淚瞬息珠零玉碎,芝蘭慌慌地拂了拂。
隆科多正想出言寬慰,隻看到不遠處顫巍巍地飄來一襲米黃披風……
“芝兒……”
恍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芝蘭像個怯弱的孩童,撲進那襲米黃,簌簌抽泣。婉兒輕輕撫了撫芝蘭的後背,對著隆科多捎了眼問候,輕聲寬慰道:“接到你的口信,我就往這頭趕了。芝兒……人死不能複生,夫人和太夫人還等著你寬慰呢,你可不能自己先倒。聽姐姐的話,趕緊把淚擦幹了。”
輕輕抽泣的綠影僵了僵……芝蘭輕輕推開婉兒,咬咬唇,擦了擦淚,木木地點了點頭。拂了拂蒼白的臉頰,婉兒牽著芝蘭緩緩踱步,輕柔地說道:“芝兒……我們進去吧。”
踏入院門,滿院黑壓壓的盡是族人。芝蘭不由深吸一氣,怯怯地瞟了眼房門。婉兒緊了緊手中冰冷的腕子,扯開話題道:“芝兒,你托我辦的事都妥了,京郊的地和院落都找好了,下午一起去瞧瞧吧?”
木木點頭,不經意間已邁進堂屋,迎頭一撞,芝蘭不由生生退了一步,自己正攏在太太的懷裏。
“芝兒啊……”老太太聲音嘶啞幾近失聲。
秋氏碎步急急上前,掛著兩行清淚,扯了扯婆婆的肩頭,垂頭寬慰道:“額娘,先回去坐著歇息吧……”
阿布鼐木木地杵在堂前,緊緊抱著青白瓷壇,死死盯著神龕裏躺著的新刻靈牌,黝黑麵龐霧著一層黑雲,雙眸死水般灰暗。
“阿瑪……”芝蘭怯怯踱近兩步,哽咽喚道。
未曾回眸,阿布鼐木木地緊了緊臂彎,聲若漫天雪絮般悲戚:“哈坦……是覺禪家的好男兒。芝蘭……嘎達……給哥哥磕頭。”
嘎達從黑暗角落挪了出來,雙眸執拗地噙住幾欲奪眶的淚水,淒淒幾步上前,撲通跪在神龕前。芝蘭振了振,深吸一氣……
“不許哭……都不許哭……哈坦死得其所……今日是喜喪……”阿布鼐扭頭朝著西屋,揚了揚聲線,悲壯喝道,唯是灰暗的雙眸分明染了一層輕霧。
竭力克製的悲情竟比嚎啕大哭,更撕心裂肺……晌午,親友終於散去,唯剩婉兒執意相陪。阿布鼐顫顫地把瓷壇安放在神龕上,神色肅穆,喃喃若自語:“就讓哈坦長眠於此……”
“他爸……”秋氏急急抬頭,愣愣搖頭,怯怯勸道,“入土為安……他爸……”
“住口!”一聲低吼,阿布鼐揪了一把心口,緩緩鬆手,淡淡道,“大家都去西屋……我有話要說……”
婉兒如芒在刺地坐在堂屋,不禁怯怯地瞟了眼西屋……覺禪太太虛弱無力地歪倚在軟榻上,老淚縱橫……秋氏危坐榻上怯弱地瞅著丈夫……芝蘭挨在覺禪太太身邊,輕輕地撫著老太太的手……嘎達站在門口,稚嫩臉蛋透著一股老氣橫秋的執拗。
微微仰首,深吸一氣,阿布鼐跌坐在軟榻上,茫然地掃了眼四下,淒淒道:“覺禪家到我這代,隻剩一脈。如今……子嗣凋零至此……哎……”
秋氏朝嘎達招了招手,緊緊擁住兒子,眸光夾著淚光,怯弱不堪。
“哈坦走了……我覺禪家雖隻剩下嘎達一個男丁,但覺禪家男兒從軍之誌——絕不改!”阿布鼐定定地瞅了眼兒子,吸了口氣。嘎達狠狠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