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晚來風急(一)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殘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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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聲聲慢》
自臘月二六,芝蘭便未離開過屋子,整日呆呆地倚在塌上,眸光滯暗地盯著天頂。爆竹聲中一歲除……轉瞬便是除夕,慈寧宮一早有家宴,早膳時分便得戒嚴,醫女便趕在天明前給芝蘭上了藥。
屋裏空空蕩蕩,燭光幽暗昏黃,芝蘭歪倚榻上,透著窗欞細縫盯著鐵青天際,厚厚積雪泛著瑩瑩寒光,寂寥孤清,分外刺目。屋外小陣喧囂,該是宮人早起忙活早膳了吧。垂垂眼瞼,芝蘭攏了攏薄毯,卻仍是刺骨的涼薄。
慈寧宮喜氣洋洋,一席早膳,對尋常百姓而言自是尋常,對皇家而言,卻是六宮翹首以盼的盛宴。唯獨除夕一日,六宮得以陪皇上用膳,如何不珍而重之?依例,早膳本該設在皇後宮中,皇後之位久懸,酌情該設在佟佳貴妃的承乾宮。去年便是如此。唯是今年,玄燁臨時起意,開了金口,早膳改設慈寧宮,陪皇祖母以盡孝道。
屋外春意濃濃,屋內春寒料峭,幾滴晶瑩悄然滑落,芝蘭簇頭磕了磕牆壁,民間過節的喜慶隻怕更勝宮裏,一牆之隔的天淵之別可叫太太和額娘情何以堪?原該合家團聚,卻人亡家破……
雙腳木木蹭脫了鞋,抱膝蜷作一團,窩進牆角,下顎磕在膝上,淚悄無聲息地浸落薄毯,雷擊般,芝蘭急急拂了拂臉,竭力振了振,此等佳節,家中帶喪已讓主子觸了黴頭,再愁眉淚眼隻怕會惹來大禍……深吸一氣……哭,又有何用?即便再不舍,哥哥終是走了,扛著沉沉的包袱,揣著甸甸的夙願卻輕飄飄地走了,輕得連顆塵埃都不曾拂起。心中一瞬盡是傷痛,盡是悲涼,芝蘭狠狠晃了晃腦袋,抱膝埋頭,逼著自己入睡……
劈劈啪啪爆竹聲震耳,隱隱夾著嬉笑聲,該是聖駕到了……芝蘭深深埋了埋頭,緊閉雙目,屏了屏氣,唯願腦際清明能騰上九霄,得以須臾喘息,除了些許窒悶,痛意反倒愈甚了……
時光好似停滯,芝蘭埋在黑暗窒息裏好似熬了整整一世,腦際總算些許渾噩……嘎吱一聲悶響,應是門開了,許是宮女送早膳點心。原想抬頭道聲謝,渾身卻僵住般,嘎吱又是一聲,人該走了,貪婪腦際那絲渾噩,芝蘭索性便不動彈了。
木木然,頭上似隱隱拂過一縷暖風……一瞬,木木然,周身攏來烘烘暖意……鼻息間似幽幽漾起一絲溫香……周身一顫,芝蘭掙著想抬頭,渾身卻凍住般麻木。
“都凍僵了,你竟呆呆坐了多久……啊?”懷裏一團冰冷,玄燁緊了緊臂彎,雙眸幽沉黯淡,低聲怒斥,頃刻,眉宇隱隱掠過一絲痛意,雙手柔柔地搓了搓懷翼那團冰涼,深吸一氣,沉沉說道,“朕不告訴你,就是怕你如此。你……”
骨子裏似浸入一絲暖意,冰融般遲遲動了動,芝蘭緩緩抬頭,顫顫掙了掙,雙眸原已冷凝成冰,迎麵的灼熱雙目似揚起一暈暖風,把冰冷眸光柔柔點燃……相視片刻,心中一驚一慌,芝蘭著力掙了掙,雙眸閃避,輕語喃喃:“皇上……奴才大喪,恐怕會給主子過了黴氣……求皇上放手,快走吧……”
“朕是天……縱是有黴氣,朕也給你擋著。”玄燁緊了緊臂彎,索性側坐榻上,雙眸透著股執拗,篤定說道。
眸中冰淩似一瞬消融化水,騰起一層清霧,芝蘭癡癡凝了眼那兩輪劍眉,心中湧起一絲暖意,唯是似朔風襲過瞬息又凍結成冰,深吸一氣,定了定,木木瞟了眼房門,盡是不安,盡是惶恐,推了推,怯怯道:“皇上來看奴才,奴才萬分感激……隻是,您這會該陪太皇太後和各位娘娘,不該來這兒。奴才如何受得起……”
垂眸低凝一眼,玄燁緊了緊臂彎,摁住懷翼裏不住推搡的那襲柔弱,半晌,唯是抬手撫了撫雲鬟霧鬢,終是不語。
心亂如麻,盡是紛雜,腦際響徹千萬句暗否,貪戀此刻須臾暖意,無疑引火自焚,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唯是身似浮雲,心似飛絮,芝蘭無力地搖頭,癡癡若囈:“尋好夢,夢難成,奴才--”
抬手捂住兩瓣朱唇,眉宇間拂過一絲不悅,眸光閃過一絲幽冷,玄燁定定凝住娥眉黛玉,分明抑著慍意,冷冷道:“朕不想聽……永遠都不許再說。縱是夢……醒不醒……何時醒,你說的不算。”
木木噤聲,心頭似冰火兩重天,主子便是主子,霸道得近乎蠻橫……芝蘭癡癡地望著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一絲懼怖不安暗湧,急急別目垂眸。
門外傳來一記輕叩……
瞥了眼房門,緩緩鬆開手,玄燁拂指撫了撫瑩白麵頰,眸光一瞬柔和,輕聲寬慰道:“別胡思亂想……過不了多久,心裏那道坎總會過去……朕走了。”
瞅著那抹身影飄過屋門,心頭一瞬悵然,深吸一氣,芝蘭無力地靠在牆邊……為何他竟半點不懂自己的心意?難道自己終是會如他所願妥協嗎?搖搖頭,腦海複又浮現哥哥在院門前回首含笑揮別的情景,嘴角浮過一絲苦笑,芝蘭緩緩闔目,如今哪有閑情顧及兒女情長,家方是最重的。
“一眨眼都初三了……”太皇太後掇了小捧水,翼翼地撒在花盆裏,揚著護指,撫了撫青青碧葉,唇角揚起一絲暖暖笑意,雙目微眯,眸光柔若三月暖風,喃喃道,“蘇麻,把這君子蘭擺在顯眼處……福全這會該過了神武門了吧?”
蘇麻掬著笑,捧著君子蘭擺在當眼的案幾上,端詳一瞬,笑道:“主子心情好,才覺得日子過得快。裕親王若知道這花費了主子這麽多心血,指不定怎麽心疼呢。”
“你啊……這嘴甜得……”太皇太後揚指隔空點了點,笑意愈甚,聲線愈發柔和慈愛,道,“福全這孩子貼心,知道哀家終日無所寄托,才送些花花草草給哀家消磨時光。”
蘇麻攙著太皇太後坐下,瞥了眼房門,笑著回道:“王爺和福晉想是快到了……奴才這就去張羅張羅。”
輕輕扯住蘇麻,太皇太後斂了斂笑,搖搖頭道:“不忙……都自家人,沒那麽多虛禮。對了,叫那丫頭出來透透氣吧……都初三了,不用避忌了,哎……也怪可憐的……”
“嗯……”蘇麻輕抿一絲笑意,麻利地出了屋。
“芝蘭,你別動手,站在一邊候著就行了。”
芝蘭木木福了福,瞅著蘇麻張羅著眾人忙活,不知今日又是哪位王公來給太皇太後請安,如此隆重。恭順地候在殿門口,芝蘭稍稍振了振,心間湧起一絲暖意,蘇麻姑姑的好若小水常流,縱是冷淩成冰的心亦叫她捂得暖暖烘烘。
頃刻,院門小陣喧囂,黑壓壓跪倒一片,瞬息波及殿門,芝蘭隨之跪倒,低眉順目木木地伏在地上。
一叢紫色流蘇定在眼前,癡癡尚未回過神來,耳際已飄來驚喜的銅鈴脆語,“芝兒妹妹……竟是你?快快起來……”
雙臂被暖暖攙起,怯弱抬眸,滿月麵龐神采飛揚,芝蘭似被那熠熠眸光灼到,急急垂眸,施了個萬福,恭恭敬敬地請安:“奴才給福晉請安……”
低瞥眼底,除了紫色流蘇,竟簇著幾叢嫣彩,還有一雙烏青長靴……頓覺失禮,芝蘭惶恐地福了福,請罪道:“奴才該死……未曾見到王爺和各位福晉,奴才給主子請安。”
“嗬嗬……無礙的……”福全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唯是眼角似隱隱埋著一點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