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燭心垂淚(二)
“夠了--”抬手一比,玄燁稍稍抑了抑下顎,近乎低吼喝止,緩緩抬眸,直戳心扉的眸光灼灼炙人,唇角浮過一絲冷笑,嘶啞低沉之音複又飄起,“區區一個答應好得過待詔女官?你究竟是愚蠢還是天真?還是……你想逼朕?沒人--”
癡癡望了一眼,曾經親密無間,即便分道揚鑣,也不必反目成仇……芝蘭急急截語辯白道:“奴才不是想逼皇上……奴才的心……皇上該懂,但凡奴才能過得了自己的心,奴才不會如此……求皇上別逼奴才。”語未畢,淚又不爭氣地淌下,心卻一瞬釋然。
心頭的慍怒頓散,盡剩無奈,盡剩心煩,眸光瞬時生冷,玄燁淡淡掃了一眼,半晌,幽幽道:“隨你……”說罷,大氅一揚,拂袖而去。
待銀月上車,芝蘭已拭幹淚水,馬車晃晃悠悠,心空空蕩蕩,一路竟是無語……
“芝蘭姑娘,暫且得委屈你了。”梁九功掃了眼班房,堆滿笑說道。
“梁公公,您這麽說我如何擔待得起?這裏很好,謝謝。”芝蘭急急福了福,恭順回道,猶豫片刻,弱弱央道,“我不是乾清宮的人,留在此處多有不便。我能回禦膳房嗎?”
一怔,梁九功勉強扯出一絲微笑,語氣卻凜冽:“如今都沒傳膳宮女了,你又如何回得去?”
“那……若是秦嬤嬤肯收我,我……”
梁九功一擺手,斷然說道:“皇恩浩蕩,秦嬤嬤才撿回一條命,遣出宮養老了。別說點心局,便是其他司局,也斷不會收你。哪個掌事敢留用救駕有功之人呐……”
神色一瞬落寞,芝蘭不由稍稍垂首。
梁九功輕歎一聲,勸道:“芝蘭姑娘,我本不願多言。隻是……皇上待你,這般好,你怎就?便是冊封貴妃娘娘的詔書,皇上也不曾禦筆親書。皇上如此,便是想安撫你。你竟這般不領情。也罷,人各有誌……你安心在此養傷,有事盡管吩咐小珠子。”說罷,搖搖頭便帶門出了去。
心下盡是悲涼,便是去無可去,又如何能躲在這乾清宮的班房……芝蘭無力地靠在榻上,茫然盯著房門。
一晃幾日,禦前無半點動靜,日日錦衣玉食,芝蘭卻食不甘味,刮骨療毒原來如此痛徹心扉,多少次夜深闌靜,午夜夢回,黯然神傷,唯有自己知曉……
這日隙曛,西暖閣急召,芝蘭一路惴惴難安,踏入暖閣一瞬,心底盡是慌亂。
“奴才叩見皇上,叩見太皇太後……”芝蘭怯弱行禮,不由低瞥軟榻上的祖孫二人,他玄黑一色,冰冷似冬淩,老太太卻依舊慈眉善目。
太皇太後漫然瞟了眼孫兒,嘴角浮起一絲淺笑,慈和說道:“丫頭,起來吧……賜座。”
“奴才謝太皇太後恩典。”芝蘭恭恭敬敬地叩了一禮,他正漫不經心地擺弄著玉扳指,未曾朝自己捎過一眼……一瞬心中暗否,自己竟失落什麽……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嗎?芝蘭福了福,弱弱坐下。
“嗯……看起來氣色不錯。你救駕有功,該重重有賞,哀家今日做主……你可有什麽心願,盡管說來。”太皇太後稍稍倚了倚靠墊,笑著瞥了眼孫兒,滿臉慈愛。
玉扳指不由僵住,玄燁抬眸掃了眼客座,滿眼探究。
“多謝太皇太後關懷……”急急起身,芝蘭趕忙福了福,低眉順目,頓了頓,懇切說道,“奴才隻是盡本分,不敢居功,不敢要賞賜……奴才也別無所求。”
心頭一怔一舒,眸光瞬間溫和些許,本想她此番必會提抬旗,自己尚在猶豫如何回應,卻不料她竟隻字未提……玄燁旋下扳指,凝眸那抹綠影。
“你這丫頭,坐著回話……賞罰分明是皇家安家治國的根本。該賞的必須賞,你既無所求,那哀家便做主了。”太皇太後正了正身子,一味和顏悅色,笑道,“女子姻緣為重……”
心頭一緊,玄燁不由揚手把玉扳指磕在案幾上,一縷清冽之音。
唇角微揚,太皇太後別目瞅了一眼,嘴角眉梢皆簇起一團細褶子,聲音透著股意味深長的肅穆,道:“就賞你黃金百兩做嫁妝,如何?”
足足一愣,芝蘭急急垂眸,掐掐虎口,弱弱謝禮:“謝皇上、太皇太後恩典……”
方才隻顧猶豫該否提抬旗,念及他當日決絕一語,不願相逼唯有噤聲,如今緩過神來,頓了頓,芝蘭怯怯支吾道,“隻是……奴才卑微,實在用不著厚重的嫁妝,奴才……想把這賞銀用在別處……”
“哈哈……這丫頭,既賞你了,你自己做主便是。”太皇太後扯了扯膝蓋上的絨毯,垂眸瞥了一眼,清然笑了笑。玄燁淡淡睨了一眼,食指漠然地撥了撥案幾上的扳指。
吸了口氣,芝蘭振了振,緩緩抬眸,恭順地望著太皇太後,些許動容,些許緊張,抿抿唇,輕聲央道:“奴才剛才一時緊張……其實,奴才有個心願求主子成全。”
“哦……”揚了揚聲線,玄燁垂眸探究地淡掃一眼,竟不等皇祖母發話,便冷冷截語。
心頭一搐,瞅見太皇太後含笑微微點頭,芝蘭順了順,垂下眼瞼,篤定求道:“奴才家中人丁單薄,隻有兄弟二人,哥哥遠征沙場……生死未卜,弟弟年幼。太太體弱多病,無人照料……奴才想求皇上和太皇太後開恩,準奴才離宮返家。”說完,起身恭恭敬敬地伏地叩了一禮。
不由一驚,玄燁凝著眼前綠影,心頭一瞬悵然……馬車那幕,原想不過是女子欲擒故縱的小伎倆。隻是,此番又作何解?若是想逼自己,她未免自視過高,若不是……莫名的慍怒湧上心頭。
不料她此番相求正順自己心意……太皇太後不由垂眸仔細打量了一番,眸光依舊慈祥,卻分明夾著幾分防備幾分疏離,片刻,貴氣十足的麵龐似綻開一叢秋菊,祥和淡定,噙著笑說道:“百善孝為先,難得你有這份孝心……皇上,你看呢?”
唇角微漾一絲淺笑,玄燁點點頭,凝著軟榻對坐,恭順說道:“皇祖母所言甚是……”太皇太後會意地點頭,滿臉笑容。
“隻是……”話鋒一轉,玄燁掃了眼伏地的綠影,淡淡道,“覺禪氏其情固然可憫,宮規祖製卻不可輕破,我朝尚無入宮不足一年便出宮的先例。三藩戰事以來,宮人裁減,人手不足……暫且等明年內務府選秀,充盈了人手,再說不遲。”
笑些許僵凝,旋即順了順,太皇太後微笑著扭頭對芝蘭說道:“那就等八月再議吧。”
心頭一涼,芝蘭弱弱叩禮謝恩。從西暖閣一路退下,芝蘭神色木然,自己在這宮闈早已無處安身,他何苦如此,竟是要逼自己就範嗎?
“芝蘭姑娘……”魏珠興衝衝地奔過來,喘了口氣,含笑道,“姑娘不是一直掛心差事嗎?恭喜姐姐,太皇太後開了金口,姑娘明日一早就搬去慈寧宮。先養好傷,回頭再安排差事……”
“真的?”心稍稍舒了舒,芝蘭怯怯問道。魏珠愣愣點頭。
一瞬,心頭盡是涼意,芝蘭含笑福了福,太皇太後對自己隱隱藏著一分猜忌,此番……轉念又是坦然,總比留在乾清宮好,既不能相愛,倒不如兩忘。
魏珠正要轉身離去,芝蘭急急邁前一步,止道:“魏公公,我……有一事相求。”
“姑娘何必說求字,盡管吩咐……”
芝蘭猶豫一瞬,湊近耳語兩句。魏珠冷不丁退了一步,麵露難色,猶豫片刻,微微點頭。
“芝蘭……你找我?”容若瞥了眼不遠處的魏珠,些許尷尬,頓在一尺開外。
福了福,微微點頭,瞟了眼魏珠,芝蘭從袖口大大方方抽出一封信箋,遞給容若,輕聲說道:“想請你交給婉兒姐姐,我想托姐姐辦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