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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燭心垂淚(一)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

  杜牧《贈別》


  晨光熹微,積雪泛著萬裏寒光,鐵青天際映著霽光,分外孤清。兩汪湖水倒映著凝固成冰的愁雲慘霧,蒸騰起一層淒淒濃霧,寒雪連天,無比悲涼。蕭蕭朔風淒厲哀怨,芝蘭不由攏了攏披風。芝蘭堤蒙著厚厚積雪,一路蜿蜒至濃霧盡頭。


  循著濃霧,芝蘭虛無踱步,幾尺開外一片茫然,不由從兔絨暖袖中抽手,著力揮了揮,霧靄依舊彌蒙……正如此心……昨夜歇斯底裏,而今唯剩悲涼,唯剩倦怠。命運的天羅地網似避無可避,該如何麵對他,該如何自處,該如何直麵此等慘淡人生?此刻的悲涼原是命中注定……他貴為萬乘,自己區區罪籍,良賤原就不婚。自己的幻念,何止是奢望,更是強求。他隻會是主子,卻不會是良人……他原就沒錯,錯的唯是自己。早在西暖閣相遇,自己便該知曉,即便沒有阿瑪,沒有龍抬頭,他……都是自己愛不起的人。自己想要的白首不離,他不願給……自己也受不起。


  深吸一氣,芝蘭木然地凝著湖水。而今,泥足深陷已無退路,或是把心一橫,明知是毒亦甘之如飴,安守司門女官的本分,日日月月年年隻為他的須臾溫存……唯是這溫存竟會是情嗎?還是……僅僅是主子高高在上的施舍?若是能自欺欺人,若是能降顏屈體,倒也罷了,可自己能嗎?自己真能淡然地看著他劃過片片綠頭牌,溫順地守在殿外,捧著彤史,看著他們白頭偕老、兒孫滿堂……而……自己孤苦終老,無子無嗣,無宗無祠?或是,斬斷紅塵,刮骨療毒,蕭郎從此陌路,他做他的萬乘之君,自己繼續自己的卑微人生……承恩出宮,或許如額娘所想嫁給一個宮門扈從,或許遂阿瑪所願許給權貴為妾……有夫有子,有宗有祠……此生便大幸了嗎?還是……從此心灰意冷,自梳不嫁了呢?


  咯吱……咯吱……驟急的步履聲傳來……芝蘭禁不住回望,那一刻,心底竟盼著是那襲玄青,心下隨即蝕骨冰冷,為何自己如此不經用?他……分明不是自己想找的人,不是……


  “芝兒姐姐……守夜的姐姐……把我叫醒,我才知……你出了來。這麽早……姐姐竟要做什麽?”銀月深一腳淺一腳,氣喘籲籲地淌著雪奔過來。


  些許失落,一瞬,擠出一絲微笑,孤清無比,芝蘭吸了口氣,淡淡道:“睡得多了,便起來走走。”


  銀月一把握住芝蘭的手臂,凝眸關切地看了幾眼,噙著幾點淚花,抿抿唇欲言又止,終是扯出一絲生硬笑意,勸道:“姐姐,外頭冷,咱回去吧。”


  銀月善解人意,對自己的心傷往事,從不強問半句,唯是默默守候著,這份情誼……振了振,芝蘭瞥了眼兩汪縹緲寒水,故作輕鬆地點頭笑笑,便踱步回走。


  蘭藻齋院門前,魏珠探頭張望,遠遠瞅見兩抹身影,急急迎上來,堆滿笑打千問候。芝蘭、銀月亦回了禮。


  低眉順目地走了幾步,臨近院門,魏珠佯裝無意地說道:“皇上說……姑娘身體不適,今早就不在蘭藻齋用膳了。”


  銀月足足一愣,睜著眸子掃了眼魏珠,又望了眼芝蘭,凝脂玉麵除了寥寂點倒並無不妥。擠出一縷微笑,芝蘭微微點了點頭。


  抿抿唇,些許為難,魏珠接著說道:“都臘月中旬了,主子吩咐明日一早就回宮……還勞姑娘拾掇行裝。”


  蓮步不由一僵,眼瞼微微一垂,芝蘭緊了緊銀月的手,片刻,緩過神,含笑點了點頭。


  “銀月,這個……留下,不帶了。”


  銀月抱著玉白瓷壇不由僵住,半晌,愣愣擱回案幾,惋惜地瞥了一眼。掃了眼玉白柔光,芝蘭歪在軟榻上,緩緩闔目,腦際芝蘭堤的雪色梅紅若柳絮般飄離……


  “臣叩見皇上。”


  “免禮……”軟榻上,玄燁正了正身子,輕輕抬了抬手,劍眉微蹙,些許急切問道,“容若,事情怎樣?”


  輕輕抿唇,微微頷首,容若快語稟道:“今日一早,兵部已派人去覺禪家報喪。阿布鼐執意要去戰地親領骨灰,這會兒應已啟程。”


  揚指在案幾上漫然劃了劃,眸光清零,嚅了嚅唇,玄燁淡淡說道:“此事暫且別讓芝蘭知曉,人回了再說。”


  “嗻……”容若憂慮地瞥了眼軟榻,遲疑一瞬,終是行禮告退。自上回暢春園賞花,二人之間便似多了層隔閡,倒不是出於猜忌,卻是些許漠然。


  容若順著簷梁茫然望了一眼,賜婚幾乎斷了自己與婉兒的姻緣,說毫無怨言卻是假的。他聖意獨裁,操控眾生命運,又豈會聽自己多言?他和芝蘭之間,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自己操心亦是枉然。況且……失而複得的惶恐由不得自己再多言有失,與婉兒安然相守方是最重。唯是念及芝蘭,心生一絲愧意,轉念又是釋然,芝蘭對他情深至此,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虧待她。罷了……


  翌日清晨,啟程回宮,芝蘭由銀月攙扶著上車,遠遠瞧見前方數襲貂裘大氅,如生辰當日一般,一眼便認出他來。遠遠福了福,芝蘭默默上車,神色些許木然。


  銀月坐在身側,低低瞅著,抿抿唇,輕聲道:“芝兒姐姐,皇上吩咐不能說,但……昨夜,你睡下後,皇上來看過姐姐。”


  心底似叮咚一記輕響,睫毛顫了顫,芝蘭撫了撫銀月的手背,些許動容,些許茫然,低聲道:“主子既吩咐了,你便不該說,真是個傻丫頭。”


  “芝兒姐姐……”銀月反手緊了緊,切切道,“我說……是不希望姐姐後悔。雖然我不知發生了什麽,但兩情相悅已屬不易,姐姐……”


  “銀月……”芝蘭急急打斷,唯恐心下再起波瀾,頓了頓,夾著一絲怯弱,微微搖頭,正要開口……呼哧一聲,車簾大開。一驚一愣,銀月狼狽地急急下車,慌亂行禮。


  伸手想拽住銀月,手落了空生生僵住,足足怔住一刻,芝蘭急急起身行禮。唯是車廂逼仄,未及起身已被玄黑大氅攙住,未及回神已深深跌入大氅,芝蘭不由掙了掙,腰卻被死死箍住,鼻息間盡是龍涎幽香,耳際飄來沉沉低語,“你分明想朕,卻非要跟朕過不去,跟自己過不去……”


  盡是委屈,雙眸酸疼,芝蘭定了定,不再掙紮,少頃,顫顫地攀住堅實的後背,深吸一氣,緩緩闔目,心一瞬貪婪地舒了舒。


  唇角揚起一絲笑意,玄燁側臉蹭了蹭雲鬟霧鬢,眸光瞬息澄亮,緊了緊臂彎,柔聲道:“朕會對你好的……”


  心不由一顫,芝蘭抽手推了推,往座椅裏廂靠了靠,眼眸蒙著一層細霧,透著霧氣凝著劍眉灼目,嘴角噙笑,清麗淡雅,若畫眉低吟:“皇上待奴才的好,奴才都記得……”


  揚手拂了拂鬢角的碎發,玄燁嚅唇一笑,似漫然輕語:“朕以後會對你更好。”


  吸了口氣,眸光柔若暖玉,芝蘭揚指輕輕撫了撫兩輪劍眉,緩緩垂手,那抹笑意愈濃,聲亦愈輕:“謝謝皇上……陪奴才做了一個這麽好的夢。這夢已是最好的賞賜,皇上無需再恩賞了。再好的夢……也終歸要醒,奴才醒了……多情卻似總無情,離別之言,一句足矣。皇上珍重……”


  笑凝在唇角,心似一瞬搐痛,錯愕無措,雙眸微沉,玄燁難以置信地凝著眼前之人,半晌,似從牙縫擠出的一絲低沉顫音:“你可知……自己在說了什麽?朕……再給你一次機會,收回剛才的話,朕……隻當沒聽過。”


  心頭一怵,芝蘭唯恐好不容易暗下的決心再度傾塌,深吸一氣,定定說道:“奴才自知……不配伺候皇上,更不配……愛皇上。既已是錯,便不該一錯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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