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濃情成鴆(二)
那對烏瞳裏似蜷著一團小小的黑影……竟是阿瑪……心猛然一怵,芝蘭急急握住嘎達的雙手,緊了緊,噙著淚,一字一頓地說道:“嘎達,千萬別學哥哥,答應姐姐……千萬不要……”
那團黑影似簇起一團火焰,嘎達定睛愣愣瞅著,緊抿唇角,搖搖頭,愈發篤定地說道:“姐姐,覺禪家的男人不怕死,哥哥不怕,我也不怕。等我再大一些,就去從軍。我答應過阿瑪要給覺禪家抬旗,男子漢一言九鼎。”
剜心一痛,兩行清淚淒然滑落,透著霏霏雨簾,芝蘭似隱約瞅見了哈坦……阿瑪為何執念至此?決不能讓嘎達再陷入宿命輪回,決不能……但,若告訴阿瑪,他觸犯天顏,平生夙願皆成泡影,阿瑪必定生不如死……該如何是好?
一瞬恍然,芝蘭抽出帕子草草拭了拭淚,從腰間扯下荷包,倒出鷲鷹玉佩,淡掃一眼,塞到嘎達手中,緊了緊,定定囑咐道:“嘎達,把玉佩交給阿瑪。告訴阿瑪……”
倚在門前,茫然瞅著滿院雪色如畫,芝蘭歪側著頭,心間喃喃祈禱,望阿瑪拿到玉佩,打消執念,樂享天倫……
銀月杵在一側,木木瞅著,方才兩姐弟擯退眾人、簇頭談心,想必話題沉重,低歎一聲,瞟了眼籃筐裏的片片嫣紅,眸光一亮,輕聲說道:“芝兒姐姐,你烘的幹花可真好,教教我吧。”
一瞬回神,瞟了眼案幾,唇角總算浮起一絲笑意,芝蘭緩緩踱近,揚指捏起一片花瓣,對著窗欞照了照,梅蕊紅酥旖旎,透著亮光染起一線紅暈,芝蘭堤在眼簾若隱若現……
釋然般一笑,銀月捋了一把花瓣,眸光盡是羨慕,寬慰道:“芝兒姐姐,人都得往前看。皇上的心意,連我們都瞧見了……一切都會好的。”
心一瞬舒了舒,鬆開手指,癡癡凝著花瓣盈盈飄落,芝蘭嫣然一笑,振了振,道:“銀月,請魏公公置備的瓷壇,可好了?”
“嗯……魏公公辦事真沒話說,我就沒見過這麽別致的,通體白色。姐姐一定喜歡,我這就去隔壁端來……”銀月邊盈盈笑語,邊踱步出屋。
翌日清晨,銀月抖了抖粉紅旗裙,唇角浮起一絲淺笑,輕輕給芝蘭披上,又翼翼理了理襟角,微微仰首,眸光忽閃,輕聲讚道:“姐姐穿著真好看。”不等芝蘭開口,銀月狡黠一笑,推著芝蘭便往妝奩踱去。
“銀月……做什麽?不是已經梳過頭了嗎?”芝蘭稍稍扭頭,嘟了嘟嘴,含笑問道。
銀月摁著芝蘭坐下,歪側著頭,莞爾一笑,道:“既換了宮服,妝容也該相襯。姐姐快閉眼,一會便知。”
抬眸一睨,芝蘭搖搖頭,這丫頭難得俏皮一回,不忍拂她的意,便乖乖闔目。隻覺耳垂被輕輕扯了扯,臉頰似拂過一抹暖風……
“好啦……睜開瞧瞧……”銀月微微探頭凝目,合手緊張兮兮般盡是期待,脆脆說道。
銅鏡裏,嫣紅淺染雙頰,襯得清揚星眸愈發熠熠,耳際輕掛兩點輕黃細蕊,襯得雲鬟霧鬢愈發輕盈……兩汪秋水頃刻蒸起一暈氤氳,芝蘭緩緩抬手,揚指拂了拂冶冶花蕊,複又垂眸,青花瓷盒的灩灩柔光染得眸中氤氳愈甚……
“這是皇上吩咐的。”銀月撫了撫芝蘭的右肩,瞅著銅鏡,含笑說道。
深吸一氣,芝蘭拿起青花瓷盒,翼翼攏在掌心,癡癡凝望。當日圍場私逃,苦求魏珠送還,無非想告訴他,緣滅情斷,此生不複相見,如今再續前緣,他送來這些……心間暗湧一絲愧意一股暖意,芝蘭振了振,微微仰首,道:“銀月,勞你去請魏公公……”
清溪書屋,玄燁擱下禦筆,揚指捏了捏鼻梁,抬眸漫然瞥了眼軟榻。梁九功會意,弓腰低聲稟道:“皇上,芝蘭姑娘要晚些時候過來。”玄燁扭頭睨了眼梁九功,劍眉稍稍一蹙,複又提起禦筆。
掌燈時分,屋外傳來一記輕叩,梁九功偷睨一眼主子,抿抿唇,含笑請道:“皇上,要不先歇會?芝蘭姑娘屋外求見……”
唇角浮起一絲笑意,玄燁微微扭頭,瞥了一眼梁九功,稍稍移了移右手。梁九功會意,恭順地接過禦筆,輕擱禦案上。玄燁起身朝軟榻踱去,剛坐下,便瞅見禦案那廂頃刻一片昏暗,梁九功正躡手熄著燈。不由劍眉微蹙,玄燁清了清嗓子。
梁九功碎步奔過來,堆著笑,麵露一絲難色,弓腰請罪道:“請皇上恕罪,熄燈……是芝蘭姑娘的意思。奴才……”
微扯嘴角,梁九功指指軟榻這廂的幾盞燈,些許為難,輕聲道:“芝蘭姑娘說,這……也得熄。”
不由一怔,扶手倚了倚軟榻,掠過一抹解嘲笑意,玄燁拂了拂手。
梁九功偷抿一絲笑意,碎步熄燈,瞬間,書屋漆黑一片,唯是窗欞細縫透著月光雪色的熒熒之光。
“奴才告退……”
昏暗中烏眸一閃,玄燁索性背手腦後,倚著靠墊慵懶地側臥,心下些許好奇,凝眸屋門。
片刻,空穀幽蘭,映著琥珀瑩澈之光,輕盈如弱柳扶風。花盆鞋流蘇輕曳,姍姍作響,粉嫩旗裙娉娉嫋嫋,素手纖纖掌燈。燈若琉璃熒華熠爍,似蒸起一籠輕霧,粉腮雪肌似輕沾白露,粉光若膩,羞娥凝綠,清眸流盼……
軟榻上的玄青身影緩緩坐起,灼烈眸光似兩簇細焰,熒熒燭光款款踱近,不似映入眼簾,倒似點亮心門……玄燁不由起身,循著燈光踱了兩步,昏黃燭光下,劍眉皓宇愈顯棱角分明、英氣逼人,唯是削薄輕抿的唇角似隱著一絲笑意。那絲笑一瞬漾至眉梢,玄燁緩緩伸手,聲若鷹鳴劃破夜幕般空靈:“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穀。攛掇小梁子,是要朕夜賞幽蘭嗎?”
柔荑輕輕覆上頎長五指,微微搖頭,芝蘭抬了抬右手,星眸凝著燈火閃過一絲狡黠,玉靨漾起一渦笑意,若黃鶯出穀輕盈婉轉:“奴才是想請皇上賞燈。”
玄燁接過芝蘭手中的燈,餘光淡掃一眼,便輕然擱在軟榻案幾上。伴著倩影而坐,雙眸凝著娥眉黛玉,玄燁緊了緊掌心的柔荑,一瞬笑意盎然,抬起掌中柔荑,薄唇輕輕覆了覆。
手背頃刻炙熱難耐,芝蘭弱弱垂眸,卷翹睫毛映著燭光投下一抹黛色,柳眉星眸似綠黛山巒繞青裘,別樣嬌俏。
“上回孔明燈……是奴才不好。這盞走馬燈是奴才親手畫的……”緩緩抬眸,兩泓清水泛起一暈漣漪,閃過一絲希冀一絲雀躍,芝蘭輕若耳語般說道,“送給皇上。”
心頭一酥,玄燁攏著嫩粉入懷,垂眸低凝一眼清揚美目,白玉麵龐掠過一絲笑意,緊了緊臂彎,移眸賞燈。
絹紗宮燈玉壺光轉、玲瓏別致。花梨木燈骨不曾雕龍琢鳳,竟似一抹雕欄,噴清香桂花初綻,清麗俊逸。六麵燈屏皆為絹畫彩繪,凝眸細看,燈屏之上若龍脊銀蹄,旋轉如飛……茫茫牧場,綠草如茵,一騎白龍馳騁……頃刻,似銀蹄輕緩,閑庭漫步於亭台樓閣、寒梅瓊苞之間……
眼簾浮現頒金節懷翼那抹嫣紅嬌羞,耳際似響起紅酥水榭那曲梅花三弄……玄燁深吸一氣,緊了緊臂彎,下顎不由微微湊近雲鬢,心弦似拂過一縷清風……
白龍似攀上西郊平坡山,寶珠洞上臨崖俯瞰,京師皇城銀裝素裹……一瞬,又似奔過神武門,一路入了紫禁之巔,穿過金瓦朱牆,與外簷金龍、簷角九獸一一照麵……
握住柔荑,緊了緊掌心,兩汪深潭似騰起一暈朝霧,晨曦劃過,熠熠雙眸暖意濃濃,玄燁湊近臉龐,貼了貼雲鬢,鼻息暖暖灑在桂子花蕊上,心門似和著萬壽節的朝賀,隨著午門哐當大開……
耳際一陣酥麻,肩頭微微一搐,芝蘭稍稍別了別臉,凝脂玉靨竟一瞬貼上那抹堅毅的唇線,臉頰頃刻燃炭般灼熱,心如鹿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