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濃情成鴆(一)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於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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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衛風·氓》
一晃幾日,每日清晨,玄燁皆在蘭藻齋用膳,爾後,回清溪書屋召見朝臣。晚膳過後,若無朝臣覲見,玄燁會召芝蘭書房小聚。
倚坐軟榻,托手扶腮,透著珠簾那頂黑絨紅纓常冠盡是肅穆之氣,眸光泛起一絲漣漪,嘴角浮起一絲淺淡笑意,芝蘭悄然起身,踮著腳輕步邁至香爐前,旋開鳳鈕,添上一細撮龍涎,循著嫋嫋香煙仰視蒼勁有力的清溪書屋四字牌匾,足足一年不曾握筆,手指竟鬼使神差般輕輕隔空臨起來。
“悶壞了吧?”不知何時,玄燁已踱至身側,微微仰首,背手輕笑道。
急急住指,輕輕搖頭,芝蘭凝著牌匾含笑說道:“清溪清我心……奴才啊一點都不悶。”
“嗬嗬……”雙眸都似染笑,玄燁稍稍扭頭,垂眸低凝一瞬,夾著一絲讚許戲謔道:“你懂讀心術?為何朕之所想,你都能猜中?”
不由嘟嘴,芝蘭複又輕輕搖頭,莞爾笑語:“奴才誤打誤撞罷了。其他人想必早就讀懂了,卻不似奴才這般厚顏,在主子麵前班門弄斧。”
“哈哈……誤打誤撞也罷,總算是頭一個讀懂的,該賞……”玄燁一味打趣,爽朗笑道,複又凝眸望了一眼,道,“去……坐那邊別動。”說罷,便挑簾踱回禦案。
不知他是何意,芝蘭弱弱地端坐軟榻上,禁不住朝珠簾那頭張望,隻瞧見灼熱眸光不時朝這邊掃望,而梁九功則緊抿笑意俯身研磨。
一炷香光景過去了,珠簾那頭依舊如此。想必是嫌自己煩擾聖駕,芝蘭嘟了嘟嘴,撿起軟榻上的兔絨暖手,朝懷翼攏了攏,茫然地凝著對麵的白地琺琅彩雙耳瓶。
“過來吧……”玄燁朝禦案輕輕嗬了口氣,嘴角浮起一絲淺笑,輕聲喚道。梁九功斜睨一眼,弓腰鞠了一禮,悄然退下。
循聲踱至禦案,娥眉微揚,眉宇間簇著一絲疑雲,芝蘭俯身湊近禦案,垂眸一凝,眸光瞬息點亮,熠熠生輝。盈白宣紙上水墨濃淡,點綴生動,雲鬟霧鬢、柳葉彎眉、清揚眉目、唇綻櫻顆……躍然紙上,惟妙惟肖……
低掃一眼禦案,玄燁凝著玉白臉頰泛起一絲緋紅,輕然笑道:“賞你的。”
揚指輕撫宣紙,星眸染上一層輕霧,芝蘭深吸一氣,唇角微揚,仿若囈語:“畫的真好……焦、濃、重、淡、清,層層墨色用得得心應手。”
伸手握住禦案上的柔荑,玄燁複又凝眸畫紙,心下亦些許驚愕,自己閑暇時分偶爾也會信手畫上幾筆,但皆畫山水,肖像尚屬頭一回,卻不料水暈墨章間似簇了一道畫魂,竟有七八分神似。
唇角浮起一絲解嘲笑意,玄燁緊了緊掌心,凝著灼灼美目,笑道:“朕難得畫肖像,改日提上一首詞,裱起來再賞你。”
“詞?”盈盈抬眸,眸光盡是希冀,芝蘭輕抿笑意,雙頰掠過一絲羞澀,弱弱問道,“也是寫給奴才的嗎?”
“明知故問……”玄燁垂眸,淡掃凝脂玉麵,鼻翼間彎起一弧笑,唇角一抿,打趣道,“詞牌名朕已有了主意,就醜奴兒,貼切得很,詞嘛……朕慢慢填。”
雙眸氤氳愈甚,芝蘭癡癡抬眸,禁不住笑意盎然於麵,微揚下顎,些許撒嬌些許俏皮,脆脆回道:“醜奴兒就醜奴兒,不還名羅敷媚嘛,奴才可比不得羅敷。這也算皇上抬舉奴才了……”
“嗬嗬……”玄燁一把攬過柳腰,翼翼地避開左肩,緊緊擁住新綠入懷,爽聲一笑,繼而低語喃喃,“回頭叫小梁子給你換身衣裳,又不在宮裏,別一味侍女綠。”
心頭掠過一絲甘甜,芝蘭緩緩闔目,貼著玄青錦緞,幽幽點了點頭。
時值臘月,春節將至,禮部大臣求見,芝蘭隻得早早退避。蘭藻齋與清溪書屋同處暢春園東路,距離不遠。於是,芝蘭並未差步輦,興致勃勃地與銀月踏雪談心。踱至院落門前,但見容若披著貂裘候在幾尺開外。
眸光閃著三分希冀七分嬌羞,銀月朝芝蘭身側挪了挪,攙扶右臂的手不知覺地緊了緊。芝蘭含笑低低瞥了一眼,撫了撫銀月手背,旋即,盈盈福了福,喚道:“容若……”銀月愣愣地跟著福了一禮,待容若轉身,急急移眸凝著皚皚雪地。
“芝蘭……”容若噙著笑,大邁幾步,轉又朝銀月點點頭,問候道,“銀月姑娘,好久不見……”
足足一怔,雙頰一紅,銀月急急抽手福了福,低聲道:“納蘭大人好……你們慢慢聊,我先回院。”
“唉……”芝蘭一把扯住銀月,含笑道,“朋友相聚,哪有叫你回避之理?”銀月抿了抿唇,嘴角溢著一絲笑意。
皓齒一亮,掠過一抹笑意,容若點頭讚同,道:“芝蘭說得沒錯。芝蘭,你這次受傷……我竟耗到今日才得了機會探望,實在過意不去。”
芝蘭嘟嘴莞爾,微微搖頭道:“小傷罷了,你這麽客氣,倒真是見外了。”
容若合手,含笑道:“禮數一定少不得。你趕緊進院瞧瞧吧……我來了一會了,該走了。”
說罷,拱了拱手,便往回走。
銀月瞅著裘絨黑影,遲遲不願移目。芝蘭倒好奇院內有何蹊蹺,瞥了眼銀月,輕輕扯了扯,湊近耳語道:“人都走遠了……要不咱再跟著去書屋?”
銀月撅了撅嘴,跺腳嗔道:“芝兒姐姐……”
二人推推搡搡地入院,隻瞧見一溜灰青身影蹭地從屋裏奔過來。
“嘎達?”聲音輕揚,芝蘭摟住撲騰過來的小小身影,驚喜喚道。
“姐姐--”嘎達嘟著嘴,微仰著頭,撒嬌道,“太太、額娘可想你了。姐姐……你何時回家啊?”
抬手撫了撫弟弟的額頭,雙眸氤氳,芝蘭歪側著頭,嘟嘴打趣道,“你忘了?我說過,等你娶了媳婦生了娃,姐姐就回家了。卻不料……你現在還是小孩樣。”
嘎達鬆開手來,嘴角一撅,抬手朝頭頂一比,不服氣地說道:“我都快長高半個頭了,射箭騎馬都學了,連院子裏的梅花樁都練了。我哪裏還是小孩?”
心不由一驚一怵,弟弟果然長高不少,時下卻無心顧及這些,芝蘭俯身,急急抬手揪住嘎達的肩頭,扯痛傷口亦顧不得,娥眉微蹙,眸光慌亂,顫顫問道:“什麽?梅花樁是幾時的事?啊?”
些許嚇到,嘎達愣愣瞅著姐姐,支吾道:“秋天……開始練的。”
這不是阿瑪捎家書那會嗎?芝蘭木木鬆手,癡癡退了幾步。哥哥已是生死未卜,難不成弟弟又要卷進這宿命輪回?心一瞬揪痛,雙眸氤氳愈甚,芝蘭深吸一氣,微微仰頭,望了眼灰白天際。
銀月輕輕扯了扯芝蘭的衣袖,笑著圓場道:“芝兒姐姐,外頭冷。進屋再聊吧……”
嘎達坐在軟榻上,雙腿懸空,悠悠蕩著,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著點心,嘿嘿笑道:“姐姐,這兒的點心真好吃,比太太做的還好吃。嗬嗬……”
芝蘭撫了撫弟弟的頭,眸光幽沉,輕聲一歎,怯怯問道:“太太和額娘可還好?”
小嘴鼓鼓囊囊,不由僵住,雙腿泄氣般耷著,嘎達垂頭,雙眸分明閃著淚光,半晌,低低回道:“太太……天天都哭,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額娘……阿瑪喝酒越發多了,額娘不高興。”
深吸一氣,咬了咬唇,芝蘭竭力抑住淚水,眼角卻泛起一渦潮潤。
嘎達抬頭,吸了吸鼻子,眉宇間透著一份與年齡不相稱的堅毅倔強,盯著芝蘭,定定說道:“姐姐,別哭。哥哥沒事……阿瑪說,即便哥哥戰死,也死得其所。我們不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