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是緣是孽(一)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曹雪芹《枉凝眉》
自鳴鍾蜷在稍間一角,淒淒地滴滴答答,鍾擺呆懸著晃晃悠悠……茫然凝著鍾擺,木木攬著暖袋,懷裏烘烘暖暖,心間卻空空落落,芝蘭無力地倚在靠椅上,蒼白麵頰籠在自鳴鍾的陰影裏,孤寂廖靜。
蘇麻姑姑幾時離開的,芝蘭分明已記不得。自己竟是怎麽了?自圍場歸來,便失魂落魄般遊離於塵世之外,行屍走肉般遊走於宮闈之中,心仿若無跡可尋……翡翠雪芯、牡丹銀簪似喚醒了此心,唯是塵世愈顯涼薄殘忍。這兩日浮生若夢,始料不及……靜下心來,心頭盡是悸罔。溫情背後竟是暗礁險灘,銅心、雲溪兩位姑姑共事六載,為掩人耳目從不敢親近,自己的出現,竟叫二人有機可乘。隻是……點點滴滴的好,如此真切,難道全是虛情、隻是利用?
相交一場,他們竟落得如斯下場……心不由悸痛,芝蘭緩緩闔目,隻覺肩窩刺痛似一瞬被喚醒,不禁抬手撫了撫肩。
“芝蘭姑娘,可還好?要不……我去叫醫女來瞧瞧?”魏珠從門口碎步邁來,關切問道。
微微搖頭,芝蘭睜眸,垂下手來,捎了一抹笑意,道:“多謝,無礙的。”
嘟了嘟嘴,魏珠低眉瞟了一眼,含笑歎道:“我真佩服姑娘。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眸光閃避,芝蘭不由別目,正了正身子,急急說道:“我隻是盡奴才的本分。福氣二字,斷不敢奢望。”說著,不由朝自鳴鍾凝了一眼,近一個時辰了,心頭壓抑的那絲不安愈湧愈甚……
循著芝蘭的目光,魏珠瞥了眼自鳴鍾,抿抿嘴,低聲寬慰道:“皇上想是被什麽事絆住了……我領姑娘來這兒時,師父還千叮嚀萬囑咐……叫我好生伺候著。”
急急斂眸,咬咬唇角,雙頰掠過一絲緋紅,芝蘭頓覺尷尬,不由垂下頭來。
門口傳來一聲輕叩,魏珠拱拱手便碎步應門而去,少頃,緩緩入屋,神情些許為難。歪著腦袋,猶豫一瞬,魏珠幾步湊上來,輕聲說道:“芝蘭姑娘,主子吩咐……請您即刻移往……暢春園。出宮的馬車已備好,神武門候著。”
不由一怔,心頃刻沉入寒潭,見太皇太後時雖已嗅到前路堪虞,但……一切竟來得如此之快,措手不及的心悸,芝蘭木木起身,蒼白麵容似瞬間蒙上一層薄紗,嘴角輕抿,半晌說不出話來。
急瞥一眼,魏珠旋即垂眸,唇角一扯,掠過一絲生硬笑意,道:“主子特意吩咐……姑娘傷重……不必去西暖閣辭行。天黑前得趕到……我們該啟程了。”
周身一凜,熟悉的心悸頻頻襲來,原來……兩日的須臾溫情,不過是南柯一夢。他……依舊是主子,自己……依舊是奴才,什麽都沒變……變的唯是此心。原已心如止水,而今……波瀾驟起……卻已是風息雲清。他分明不是月,卻是風……一次次撩動心弦,卻一次次無情飄離。自己竟……
合手一擰,扯得肩頭一陣搐痛,芝蘭複又緊了緊手,唯望生生痛意喚回那不聽使喚的心,深吸一氣,下顎微揚,唇角微扯一弧淺笑,微微點頭,踱步出門。魏珠低眉順目,小心察言觀色,翼翼地領路。
分明身在乾清宮,卻七拐八彎淨揀僻靜處,些許納悶,卻無心顧及,芝蘭唯是木木跟著。冬風凜冽,陣風襲來,芝蘭不禁打了個冷顫,此行匆忙,竟未顧上披件雲肩。
低瞥一眼,魏珠急急住步,忙拱手賠罪道:“都怪我毛手毛腳,竟忘了給姑娘取披風,這兒風小,你等著,我片刻便回。”說罷,邊指著玉階下的角落,邊急急小跑往回奔。
“唉……”芝蘭原想阻止,卻不料想人已奔出去老遠了。
蜷在玉階下的角落,芝蘭不由交臂抱在胸前,又攏掌哈氣暖手,不經意間瞟及寢殿正門,六七頂霓裳步輦分外醒目……手無力垂下,肩窩扯著心窩陣陣抽痛,原來,火急火燎離宮,不是為避太皇太後,而是避他的……交心之人。
木木貼至角落,整個人都籠在玉階的陰影裏,雙眸蒙上一層輕霧,深吸一氣,心仍在抽痛,芝蘭不由合手撫住心口,用力按了按,嗓際咽了咽,悔恨蝕骨……一早便知,在他眼裏……自己隻配躲在這殿側的黑暗角落……情分絕不給,名分絕不給……自己如何就忘了?竟幻想翡翠雪芯逆轉了情路,柔聲細語、少許關懷不過是主子對奴才盡忠的恩賞罷了。“你本就是朕的人”……宮闈裏數千的宮人,誰不是主子的人?自己竟一廂情願至此……
合手又緊了緊,微微仰麵,原想吞下淚水,眼角卻潮濕湧溢,順著額際滑至鬢角,芝蘭索性靠在玉階上,仰望灰蒙蒙的天際,恨不得冰淩冷風即刻將自己凝作冰雕。
“芝蘭姑娘……”魏珠杵在一尺開外,眉間簇起一絲愁雲,捧著披風愣愣往前送了送,低低瞟了眼紮眼的步輦,嘴角一撇,稍稍遲疑,低聲勸道,“姑娘……別胡思亂想。是太皇太後把遇刺一事告訴了各宮娘娘,娘娘們憂心,便都來了。主子是不想姑娘為難。暢春園那兒都安排妥當了,醫女也都隨行。”
抬手拂了拂淚,臉頰泛起一道潮紅,芝蘭咬了咬唇,福了福,道:“魏公公,你誤會了。我……隻是傷口疼,一時沒忍住,就落淚了。讓你看笑話了……”
“哦……要不先去班房請醫女看看?”魏珠凝了眼芝蘭的肩頭,切切說道。
輕輕搖頭,芝蘭垂眸,避過迎麵的眼神,淡淡道:“沒事,我們走吧……”
攏在肩頭的披風似無一絲溫度,這披風分明不是自己的,魏珠連暖閣都未進得去。一瞬,心間千萬句嘲諷,自己竟是怎麽了?娘娘們來看主子,做奴才的原本就該避忌。難不成自己竟想他……十指交扣地牽著自己走到各位小主麵前嗎?
芝蘭死死搖頭,急急闔目,斜倚著車廂,逼自己入睡。此刻方驚覺,他的臂彎再溫熱,竟給不了自己一絲安全感。他的心飄忽不定……全然不是婉兒姐姐與容若那般的相知相依。馬車晃晃悠悠一路疾馳,心頭一瞬釋然,若是暢春園此行能遠避宮闈,自此海闊天空,也算是一樁幸事。再重的傷都可治愈,假以時日罷了……念及此,芝蘭不由攏了攏披風,朝車廂一角縮了縮,唯是肩頭刺痛愈發分明,周身發冷,腦際渾渾噩噩起來。
“芝蘭姑娘……我們到了。”魏珠弓腰站在馬車前,歪側著頭輕聲喚道。不見聲響,眉角輕蹙,嘴角一抿,魏珠怯怯地挑簾,隻見瘦削綠影蜷在車廂一角,淨白麵頰如皚皚白雪,雙眸緊閉,眼角似噙著晶瑩,心頭一慌,揚了揚嗓子,喚道:“芝蘭姑娘。”
急吸一氣,魏珠趕緊招手,喚來隨行的醫女……
魏珠雙手交握,來回踱著碎步,不時瞥幾眼緊閉的房門。門終是嘎吱開了,領班醫女盈盈福了一禮。
“怎樣?”魏珠幾步奔上,急急問道。
“公公放心,已無大礙。想是……走動太多,又舟車勞頓,扯開了傷口,失血以致昏厥。傷口都已處理妥當……隻是,姑娘有些發熱,已去請暢春園當值的太醫了。”
長籲一氣,魏珠撫了撫胸口,又囑咐道:“勞姑姑悉心照料,千萬馬虎不得。”
醫女連連點頭,道:“這是當然。”
迷迷糊糊醒來,已是深夜,芝蘭掙紮著坐起。值夜的宮女急忙上前攙扶,往芝蘭身後塞上織錦靠墊,殷殷問道:“姑娘,您需要點什麽?一定餓了吧,我這就傳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