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如星伴月(三)
玄燁扶著芝蘭坐下,覆了覆凝脂玉腕,捎了眼關切,眸光輕淡。嘴角扯出一絲笑,芝蘭頓了頓,接著道:“雲溪姑姑在宮外學了五年藥理。兩人入宮……隻為行刺。隻是後來,朱慈炯與吳三桂失和,下落不明……牡丹銀簪是他當年所贈。雲溪姑姑說……他們是當年唯一餘下的兩枚棋子。”
嘴角浮起一抹解嘲笑意,玄燁稍稍仰首,哼笑道:“自先帝起,不知冒出多少個朱三太子,餘孽未消,貽害無窮。吳三桂……強弩之末,不足為患。容若……”
“臣在……”容若弓腰候旨。
抑了抑下顎,玄燁凝了眼容若,正色令道:“此事務必徹查到底。還有……芝蘭來此之事,泄露者斬!”
“嗻——”
木木垂眸,芝蘭抿了抿唇,如坐針氈,山雨欲來風滿樓,銅心姑姑已隨風而逝,雲溪姑姑亦是凶多吉少,禦膳房眾位故人……不敢細想,心沉入深潭。
“小心點……”下了步輦,玄燁攙著芝蘭,輕聲叮嚀。弱弱抬眸望了一眼,芝蘭麵露羞赧,仿若回到去年秋日,唯是朱牆玉階,人是物非。
“皇上……皇上……”魏珠一路小跑,氣喘籲籲喚道,“太皇太後來了,暖閣候著呢。”
劍眉一蹙,玄燁瞥了眼芝蘭,眸光一沉,緊了緊掌心,淡淡說道:“禦前誰走漏的風聲……杖責三十。”
魏珠退身避了避,輕聲稱諾,複又抬眸睨了眼芝蘭,猶豫一瞬,輕聲提醒道:“皇上,師傅吩咐……是否讓奴才帶覺禪姑娘回避?”
唇角微微一搐,芝蘭弱弱垂眸,不由抽了抽手。掌心又是一緊,玄燁瞟了眼魏珠,又望了眼芝蘭,徑直朝殿門走去。
心懸到嗓子眼,芝蘭抬眸瞟了眼剛毅的側臉,低聲請道:“梁公公提醒的是……奴才理應回避,不敢僭越……進皇上寢殿。”
扭頭淡掃一眼,玄燁推門入殿,並不言語。
入殿後,玄燁鬆開手,幾步向前,行禮請安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天寒地凍,是哪個不經事的奴才,竟驚動了祖母?該罰。”隨侍太皇太後的宮人急急行禮,玄燁唯是笑著揚了揚手,以示免禮。
倚坐軟榻的老太太,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麵色紅潤,慈眉善目,眉宇間似凝著一股氣息,不怒而威。慵懶地正了正身子,太皇太後微微一笑,垂了垂瞼,凝了眼伏地跪下的宮女,少頃,清然抬眸瞟了眼孫兒,嘴角簇起幾道細褶,溢起一渦笑意,聲如幽穀的煦暖和風:“知你孝順,不想哀家擔心。隻是這麽大的事,哀家蒙在鼓裏,豈不更揪心?”
“是朕考慮得不夠周全。”玄燁踱至軟榻坐下,含笑說道,言語平淡卻透著不加掩飾的親近。
撫了撫玄燁的手,太皇太後循著孫兒的目光,瞟了眼伏地的宮女,眸光清淡卻透著一絲探究,清了清嗓子柔聲問道:“你便是救駕有功之人?”
“奴才惶恐,奴才隻是盡本分,不敢居功。”低低埋下頭,芝蘭弱弱叩了一禮,此刻自己卑若京城街頭雜耍藝人牽扯的靈猴,曝光於眾目睽睽之下,無地自處。
“嗬嗬……起來吧。”太皇太後垂眸低瞅一眼,眼角簇起一團細褶子,親昵地伸出右手,語氣慈愛得更甚覺禪太太,“來……過來給哀家瞧瞧。”
芝蘭弱弱起身,怯怯踱近幾步,僵在一尺開外,不敢抬眸,不敢靠近。
唇角一努,太皇太後拍了拍身旁的坐墊,又招了招手,聲音盡染笑意,“嗯……這樣瞧一眼,已是俊得很。既是傷得不輕,不必拘禮了。過來,坐……”
翼翼抬眸,瞟見玄燁含笑點頭,芝蘭麻著膽子踱至榻前,遲疑一瞬,福了福,怯怯坐下,心亂如麻。
太皇太後簇頭低瞅,瞧了一眼,嘴角浮起一絲淺淡笑意,揚手覆了覆芝蘭的腕子,慈愛無比地說道:“好……”手不由一顫,僵住般,芝蘭弱弱抬眸,捎上一絲微笑。
抬眸睨了眼玄燁,太皇太後清然一笑,頃刻,麵色清零,語氣一瞬滌得清淡無奇,道:“行刺一事,哀家略有所聞,此次凶險萬分,容不得掉以輕心。”
“皇祖母放心,朕自有定斷。”玄燁瞅著祖母,篤定回道。
不曾移手,太皇太後移眸凝著芝蘭,拍了拍芝蘭的腕子,淡淡問道:“行刺之人,處心積慮,謀劃周全,你……是如何覺察到破綻的?”
愕然抬眸,眼簾這雙慈目柔若春日暖陽,芝蘭卻分明瞅到深埋眸底的猜忌,急急瞟了眼軟榻那頭,灼灼眸光盡是憂慮……心稍稍舒了舒,芝蘭定了定神,夷然自若地回道:“奴才中過蛇毒,見當日銅心姑……指甲變紫,與奴才當日一樣。奴才也無十足把握,隻是,當時顧不得,便冒冒失失地拂落了點心……”繼而,從禦藥房的綠影、雲溪喂食烏鴉至尖若利刃的銀簪,芝蘭言無不盡,娓娓道來。
語畢,玄燁淺淡一笑,凝眸一望,竟是毫不遮掩的寵溺。芝蘭瞥了眼四下,弱弱垂眸,雙頰染上一絲緋紅。眉心舒了舒,太皇太後緩緩縮手,正了正身子,移眸瞟了眼龍榻,釋然般說道:“你是個聰慧的丫頭。隻是,既見到不妥,便該告知掌事。”
心頭一驚,咬了咬唇,芝蘭便要起身請罪。太皇太後朝身旁瞥了一眼,蘇麻拉姑會意,急急攙住芝蘭。
“罷了……也怪不得你。”垂眸淡掃一眼,太皇太後瞟了眼蘇麻拉姑,揮了揮手,略帶倦意地說道,“蘇麻,先帶她下去……你們也退下。”
唇角微微一嚅,玄燁正了正色,待眾人皆已擯退,淡淡說道:“皇祖母擔心什麽,朕明白。”
扭頭凝了眼玄燁,輕歎一聲,太皇太後拂了拂衣襟,漫不經心地一問:“禦膳房眾人……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凝眸直視前方,玄燁揚指劃了劃案幾,篤定說道:“既是餘孽亂臣之過,朕不想牽連無辜。禦膳房涉事宮人,如無可疑一律遣散出宮,若有可疑一律正法。今後,侍膳一職皆由太監擔任,不再設傳膳宮女。太監已喪心智,苟且偷生尚來不及,斷不會冒死行刺。至於……兩名刺客,雖是死敵,卻談得上忠心為主、有膽有識,予以厚葬。皇祖母……意下如何?”
嘴角眉梢皆是笑意,太皇太後深吸一氣,點點頭,拳拳說道:“皇上是一家之主,如何定奪,皇上拿主意便是,不必問哀家。”
玄燁搖搖頭,清然一笑,恭順說道:“皇祖母,這樣說便是折煞朕了。”
太皇太後摁著坐墊,挪了挪身子,朝靠墊倚了倚,笑意未盡,似順口一提:“這丫頭哀家瞧著喜歡,救駕有功便該賞。女子姻緣尤重,哀家想給她尋處好人家,由皇家賜婚。”
笑僵在臉上,玄燁竭力順了順,語氣稍許清冷,道:“皇祖母,區區宮女,怎可勞您費心?她的賞賜……朕已有了決定。”
垂眸撫了撫護指,複又抬眸望了眼孫兒,太皇太後低歎一聲,勸道:“這丫頭看似……沒什麽可疑。但涉及皇上安危,不可輕信。哀家所說……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皇祖母關心朕的安危,朕明白。”唇角緊抿,玄燁頓了頓,頃刻,棱角分明的五官盡染冷峻之氣,聲如磐石輕擊,低沉卻篤定,道,“虛情假意,朕分得清楚。朕……信得過她。”
“玄燁--”一聲低喚盡是慈愛又盡是無奈,祖母意味深長地凝了一眼,仿若自語,“哀家知,你絕不像先帝,哀家放心得很。你決定怎樣,就怎樣吧。隻是……宮中人多眼雜,她在乾清宮養傷不合適。”說罷,便緩緩起身,拍了拍衣襟,嘟嘴笑了笑。
玄燁急急起身攙扶,嘴角浮過一絲笑意,道:“朕明白……朕送您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