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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月盈月缺(三)

  “林嬤嬤,給她長點記性!”伍貴生厲聲吩咐道。


  林嬤嬤福了福禮,低聲道,“公公,我這幾日腰酸背痛,已是動彈不得,這竹鞭都拎不動了。”這等是非之地絕不可久留,混跡宮闈三十載,這個女子絕對打不得,林嬤嬤心下無比清楚,又福了福,轉身離去。


  “哼!”伍貴生狠狠瞪了一眼,道,“你不敢打,我自己動手。”縱然這個女子再不尋常都好,已是毫無退路,慶芳絕對留不得,橫豎一死,何況得了王府庇佑,捅再大的簍子,都有人兜著。


  伍貴生振了振,從跟班太監手中奪過竹鞭,揚手便往芝蘭身上抽去。芝蘭不由避讓。伍貴生喝道:“摁住她!”


  兩個太監摁著芝蘭跪倒在地,伍貴生鋪頭蓋臉地抽著鞭子,喝道:“跑!叫你跑!胡說!叫你說!”直到抽得滿頭大汗,筋疲力盡,伍貴生方住了手,冷冷道:“若是你識相,慶芳的事就此過了,你……我也放過你。要是不從,哼……慶芳就是你的樣板。把她押到耳房去!”


  芝蘭任憑太監一路拖拽著扔進耳屋,周身似萬隻螞蟻啃食,千根銀針刺骨,虛汗淋漓,不由冷顫,口內似有一股腥紅湧起,頭先強忍著未哼一聲,嘴唇已然咬破。雙手抱膝蜷縮一團,偎依著冰冷牆角,心底盡是淒涼,眼裏卻已不再有淚,芝蘭凝著窗欞下的月光,緩緩閉目,幾劑竹鞭已是切膚之痛,慶芳受的是何等痛楚……睫毛浸得潤潤濕濕,唯是不能落淚,不能……喃喃間已昏昏入睡。


  一日複一日,芝蘭漠然地看著門開門閉,整座院落似銅牆鐵壁的牢籠,處處皆是眼線,出得了這道房門,出不得那道院門,出得了那道院門,進不了那卡宮門……絕望比蝕骨的痛楚更消磨人心,若是心間尚存一絲奢望,芝蘭唯是想再見見銀月,院落裏唯一的一縷溫情。隻是,銀月再未出現,心中的不安愈湧愈烈,芝蘭不敢再想,若是銀月再出事,自己該如何是好……


  又入夜了,月盈月虧,想是無人比自己更能分辨其間微妙的千差萬別,芝蘭瞅著窗欞縫隙映入的月光發呆。門嘎吱開了,芝蘭不再扭頭,不再移目,唯是癡望。


  “芝蘭……是我……”


  遲遲扭頭,芝蘭無力地瞟了眼門前執燈的萍兒,又緩緩扭頭複望月光。“芝蘭,我今日來,是告訴你……”萍兒頓了頓,輕歎一聲,道,“銀月病了。”


  雷擊般的錯愕,芝蘭急急下炕,幾步上前,握住萍兒的胳膊,無力地晃了晃,眼中盡是懷疑。


  “那日出這屋便病了,腹瀉不止,頭兩日未請藥還依舊當差,後麵就不成了,今日已神誌迷糊,晚膳時分,被送去養蜂夾道了。她臨走前,強撐著求我轉告你,‘別擔心,她去養蜂夾道也好,可以陪陪慶芳姐姐’。”萍兒搖搖頭,抹了把淚,道,“我是求著嬤嬤,等伍公公入睡了,才敢過來的。你好生保重吧,我走了。”


  措手不及的打擊催得連日強忍的淚水決堤而出,芝蘭撲通跪倒,扯著萍兒的衣袖,哽咽求道:“萍兒姐姐,我求求你……幫幫我……”


  萍兒一怔,急急要攙起芝蘭,道:“你別這樣……我縱是……有心,也無力啊……快起來……啊……”


  “我絕不會讓姐姐涉險,隻求姐姐為我傳個信,可好?”芝蘭仰頭癡癡望著萍兒,求道,“絕不是姐姐辦不到的,隻求姐姐早上當差時,帶封信去壽藥房,交給那裏的管事李公公,麻煩他轉交給點心局的小張子。”


  萍兒為難地搖搖頭,低聲道:“芝蘭,這……這……萬萬使不得……我……我一向怕事,我……”


  “萍兒姐姐,慶芳姐姐和銀月也是你的姐妹啊,他們命懸一線,隻要姐姐施以援手,他們還有一線生機,求姐姐行行好……”芝蘭邊說邊密密地叩首,這是最後的希望,最後的生機,為此莫說是尊嚴,甚至是性命亦可不顧。


  萍兒趕緊俯身,拽住芝蘭,苦著臉,無奈地點點頭,又低低說道:“我盡管試試,隻是我從外東宮牆走,可入得去?”


  “可以的,可以的,姐姐去過禦藥房請藥的,壽藥房就在隔壁。”芝蘭似溺水之人揪到一捧浮萍,把兩位姐妹和自己的性命悉數賭上,即便輸得一敗塗地,唯望問心無愧,好過日日煎熬悔恨。


  萍兒機警地朝屋外望了望,嘎吱關上房門。芝蘭起身,從袖口扯出手帕,平鋪炕上,萍兒湊近掌燈。重重咬了咬食指,殷殷血紅湧出,萍兒不忍別目,芝蘭血書帕上:“養蜂夾道救慶芳、銀月,芝蘭。”


  吹了吹帕子,芝蘭取下腰間荷包,翼翼地將帕子納好,緊了緊荷包,定定地遞給萍兒,複又跪下,道:“求姐姐交與李公公,就說,勞他代存,點心房的芝蘭留給小張子的。待小張子去時,請他轉交。”


  “這樣便好了?”萍兒難以置信地問道。芝蘭篤定地點點頭。


  “嗯,起來吧。”萍兒把荷包納入貼身衣袖,攙起芝蘭,寬慰道,“妹妹所托,我必然辦到,至於……”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謝謝姐姐……”


  這夜格外漫長,焦心等待,木車軲轆聲終於響起,芝蘭跪在窗欞下,向薩滿大神誠心禱告,望一切順利……


  如此跪著,一個時辰、兩個時辰……蹣跚起身,軟坐炕上,又是許久過去了,天已微暗,沒有消息或許便是好消息,芝蘭如是安慰自己,迷迷糊糊,眼瞼愈來愈厚重。忽聞院內喧嘩,心下一驚,頓覺清明起來。


  伍貴生碎著步子,弓著腰,急急打千,低聲道:“魏公公,是什麽風把您吹來了?您堂屋上座吧。”心下卻萬分惶恐,宮門都快上鎖了,這個時辰過來,恐怕……


  魏珠繃著臉,擺了擺手,不耐道:“別客套了,覺禪氏芝蘭呢?我是領旨來帶她的。”


  伍貴生如驚弓之鳥般,神色慌亂,目光閃避,勉強振了振,顫聲說道:“未知公公所謂何事?這……宮門馬上便要上鎖了。要不……明日,我親自把人送去?”


  魏珠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冷冷道:“怎麽?難道人不在這兒?”聲音裏透著一絲故作鎮定的慌亂。


  “公公說的哪裏話……”伍貴生賠笑道,“隻是……”


  “別說了,趕緊帶我見她。”魏珠強勢地搶語,又補道,“這可是有旨意的。”伍貴生閉目,腦海一片空白,顧不得琢磨這旨意竟是誰下的,定了定神,無力吩咐道:“來人啊,去領芝蘭。”


  “不必了,帶我去。”魏珠不依不饒,推搡了一把跟班太監,催其領路。跟班怯怯瞄了一眼伍貴生,無奈弱弱地領魏珠一路朝耳房走去。伍貴生呆立原地,心如雷跳,撫了撫額頭,大聲喚道:“來人啦……”隨身小太監唯唯諾諾地上前,伍貴生掏出腰牌給小太監,低頭又耳語了兩句,小太監領命便急急出了院。


  鐵鏈鋃鐺作響,門哐當大開,魏珠立在門口,朝裏探望,見陰暗處蜷縮一角的芝蘭,不由雙眉一蹙,輕歎一聲,道:“芝蘭姑娘,主子有請,請跟我走一趟吧。”


  芝蘭緩緩下炕,心中百感交錯,到底還是驚動了乾清宮,他該如何作想,私相授受不單是死罪,亦關乎宮女名節,他會動怒嗎?他會饒恕自己的迫不得已嗎?惶恐至此,芝蘭覺得今夜寒意逼人,瑟瑟發抖般,唯是心底滋生了一絲希望,銀月和慶芳或是有救了,無論如何,拚上一死也得救他們。


  跨過門檻,芝蘭福了福,猶豫片刻,終是低聲探問道:“魏公公,這是要去乾清宮嗎?”


  “跟著來便是了。”魏珠冷冷回道。芝蘭心下一涼,看來應是龍顏不悅,否則眼前這位公公不會如此冷口冷麵的。


  “公公,可否容我梳洗梳洗?”芝蘭又福了一禮,弱弱請道,“我……我被關了好些天了,蓬頭垢麵,恐……”雖並非所謂女為悅己者容,但此般模樣去見他……萬萬不能。


  魏珠掃了眼芝蘭,輕歎一聲,揮揮手,道:“趕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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