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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月盈月缺(二)

  芝蘭坐在炕上心急如焚地等待,默默向薩滿大神祈禱,望慶芳能扛過此劫。唯是……門哐當大開,銀月被揪送著甩進屋的那霎,芝蘭仿似墜入無底寒潭,無望了……


  銀月摔在地上,仰頭噙著淚,低聲道:“芝兒姐姐……我……太沒用了……還沒走到宮道,就被伍公公發現了。”


  芝蘭仰頭想要止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伸手無力地攙起銀月,道:“怎麽辦?銀月……?啊?”銀月摟住芝蘭,兩人竟抱頭痛哭起來。


  天已微暗,林嬤嬤拉開鎖鏈,哐當撂了一碗饃饃和一碗水,便急急鎖門離去。芝蘭接過水,咕隆咕隆喝起來,此時唯是不能自亂陣腳,爭一爭,或許慶芳還有一線生機。啃著饃饃,芝蘭思來想去百千回,誰能通風報信?誰能雪中送炭?慶芳的傷拖延不得,得趕緊想法子溜出去……


  胡亂填了個饃饃,芝蘭總算回了些氣力,撫著銀月的手緊了緊,捎了個眼色,奔到門前,拚命地砸起來,大聲喊道:“開門!開門……啊喲……我肚子疼……快來人啊……”銀月聞聲亦起身附和著叫喊起來。


  林嬤嬤和幾個年長的宮女聞聲趕了過來,嬤嬤掏了掏袖口的鑰匙,正要開門時,被趕來的伍貴生厲聲喝止,“誰敢開門!走……都滾回去!”


  “公公,我肚子疼死了……不行了……唔……”芝蘭捂著肚子,聲音發顫,痛苦淒涼。


  “伍公公,這丫頭都關了一天了,這不成,要是出個三長兩短,可不好交代。”林嬤嬤慢條斯理得求情道。


  “哼……肚子疼?就賞她個官房,不能放她出來!”伍貴生冷冷吩咐道。林嬤嬤搖了搖頭,悻悻離去。


  銀月狠狠踢了一腳門口撂下的官房,忿忿道:“伍公公太過分了!我們一番折騰就換來了個……便盆!”


  芝蘭心底驟涼,看來伍貴生是鐵了心,一時半會出不去了,無力說道:“有官房總好過沒有,我們一時是出不去了。”


  “那怎麽辦?慶芳姐姐……”


  “都是我害了她……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換班……我……”芝蘭雙手抱頭,潸然淚下,想到慶芳正垂死掙紮,自己卻被困囚籠無能為力,心底的悔恨暗湧,無法自已。


  “不怪你……都怪李四兒……都怪她……”銀月上前摟住芝蘭,低聲勸慰道,“沒事的,芝兒姐姐,說不準天亮我們就能出去了,沒事的。”


  一日……兩日……三日……


  每日,除了林嬤嬤定時差人取官房送吃食,再無一人靠近耳房,慶芳亦杳無音信。兩人日日祈盼,日日央求,皆無人理睬。芝蘭已近崩潰,銀月亦些許癡然,初時兩人還相互哭訴,如今已心灰意冷般,唯是盯著窗欞,掰指數著日出日落。


  第四日,門終於開了,萍兒杵在門口,低低喚道:“芝蘭、銀月,快出來吧,沒事兒了。”兩人聞聲木木起身,銀月雙腳著地竟綿軟癱倒。萍兒趕緊邁前幾步,和芝蘭一同攙起銀月。三人跨出門檻時,芝蘭不禁揚手遮了遮日頭,天旋地轉般的炫目。


  伍貴生站在幾尺開外,雙臂交叉握扣胸前,繃著臉,輕蔑地盯著眼前三人,又是鼻孔朝上的狂妄,厲聲訓道:“這次小懲大誡,都記牢咯!對外要是敢說半句,饒不了你們!”說罷,揚長而去。


  芝蘭隻覺嗓子幹涸,咽了咽,鑽心的疼痛,越朝通屋挪步越覺腳步沉重,臨門時終於怯怯問道:“慶芳姐姐……她?”


  萍兒勉強擠出一絲笑,道:“別急……慶芳……她沒事……去養蜂夾道……養傷了。”


  淚潺潺而下,芝蘭不禁哽咽,靠在肩頭的銀月聞聲亦簌簌,兩人杵在門口,生生動彈不得。“別哭啊……別急……慶芳她在那裏,說不準好過在這兒。你們也知,伍公公必是容不得她,要趕她走的。”萍兒急急低聲勸道,“那李四兒出事第二日便被伍公公調到四執庫去了。慶芳走……是遲早的事兒,沒法避的。”


  芝蘭、銀月仿若充耳未聞,木木然邁不開步子。養蜂夾道的那處偏僻院落,葬生了多少病重不治的宮女?不可勝數!有幾人能從那兒活著爬出來?沒有……幾乎沒有……芝蘭頭一回經曆生離死別,心痛得毫無知覺,唯是心中尚存一絲清明,得救慶芳,刻不容緩。振了振身子,芝蘭扶著銀月靠在萍兒肩頭,定定望了一眼,便轉身離去。


  “芝蘭,你去哪?別去!別再惹事……否則你……”萍兒壓著嗓子低低喝止道,“你出不去的,別再掙紮了,傷了自己。”


  芝蘭拭了拭淚,扭頭福了一禮,清然說道:“謝謝姐姐,勞煩姐姐照顧銀月。即便前麵是條死路,我也非去不可,去……慶芳姐姐尚有一線生機,不去……”咬了咬唇,生生咽了下去,慶芳絕不容有事……


  芝蘭理了理衣襟,直了直脊梁,正正地向前走去。眾人皆放下活計,憂心地瞅著,時下已不見往日冷眼旁觀的幸災樂觀。林嬤嬤立在院中,愣了一瞬,別過頭去,佯裝不見。眾人見狀,皆是如此。


  芝蘭緊了緊步子,邁得更碎更急了,就在臨跨出院門那刻,耳後響起一聲尖細厲喝,“林嬤嬤,你瞎了嗎?還不攔住她!”芝蘭顧不得回望,拔腿便逃,一路狂奔,神武門的城樓越來越近了,呼吸愈發厚重,喘息愈發急切,臨到東長房盡頭時隻覺發際一陣刺骨疼痛。


  伍貴生揪住芝蘭的發辮,氣喘籲籲,斷斷續續地嗬斥道:“跑……休想!除非我死了……你們……把她揪回去!”隨身的兩名小太監,唯唯諾諾地應聲揪住芝蘭一路往回拽。


  “放開我!”芝蘭再顧不得禮數,大聲叫道,“放開我,救命!救命……嗚……”口裏塞的不知何物,隻覺一陣惡心,任憑如何推搡,動彈不得半分,生生被揪進了院落。伍貴生瞪了一眼,兩名小太監會意,把芝蘭甩到院落中央,眾人皆嚇得生生退了幾步,急急埋頭。


  伍貴生叉著腰,氣急敗壞般,罵道:“不識抬舉,我給你生的機會,你卻硬往死坑裏跳!別以為認識幾個達官貴人,就敢在我這兒撒野!”


  芝蘭跌倒在地,渾身酸疼,唯是正了正身子,脆脆說道:“公公還無權決定我們的生死!我們是皇家的婢女,公公隻是皇家的奴才,既不是主子,說這等話就是犯上!公公徇私在先,袒護李四兒,重罰慶芳,作惡在後,拒不請藥,置慶芳生死不顧。此等惡行,已是滔天大罪。我私自出浣衣局,固然有違宮規,卻情有可原,我不過想去禦藥房求藥醫治慶芳罷了。太皇太後、太後和貴妃娘娘都仁慈治宮,定繞不過此等行徑。”


  “你……你……反了你……”伍貴生支支吾吾,在院中踱了兩圈,朝著林嬤嬤喝道,“還愣著幹什麽?教導宮女是你的職責,這等目無尊長……你……”


  “公公,是要揪我去內務府嗎?”芝蘭摸爬著站起,直視伍貴生,道,“聽說公公的舅父是裕親王府的管家,就勞您問問舅父大人,我的及笄之禮是否是福晉親自主持的,覺禪家的福貼是否是王爺的墨寶。”說罷,已是滿臉通紅,若非情急,實不願複提王府,西姐姐那份虛情假意已昭然若揭,裕親王爺往日的親厚亦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唯是此時,隻望能唬住伍貴生,隻望能為慶芳求得一線生機。


  “哈哈……哈哈……”伍貴生不禁狂笑,傲然地踱到芝蘭跟前,於耳際低語道,“若非王府吩咐,我豈敢動你!還有,你的納蘭大人,不過外臣罷了,能耐王爺何?”


  芝蘭臉色煞白,雙手微顫,弱弱地噤了聲,絕望間憶起富察,唯是……他在內庭,這裏是比北三所更荒蕪之地,所隔的又豈是幾道宮牆,況且,他會相救嗎……不由一行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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