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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反噬

  王導是個絕無僅有的權臣,他不嗜殺, 從來不用殺戮的方式去達成目標。按照他的行事風格, 除了劉隗, 他誰都不會殺,但是王敦要除掉另外幾個重臣,他開始喪失原則, 半推半就同意了, 可謂是“晚節不保”。


  他誤會了伯仁, 失去了伯仁, 他不殺伯仁, 伯仁卻因他而死,對王導的自信和一直以來寬容的為官原則都是巨大的打擊。


  王導開始自我懷疑:難道我一開始做錯了?如果我不故意縱容先帝和劉隗,故意通過《放奴法》,讓他們惹怒所有士族,眾叛親離。


  如果我不為了控製朝政, 把所有兵權都交給堂弟王敦。


  王敦的性格衝動執著,誰都勸不動,他認定要做的事情, 連我也無法改變。


  如果沒有這一切,伯仁就不會死的這麽慘……


  王悅見父親一下子蒼老了十歲的樣子, 很是心疼,說道:“我這就去為周伯仁收屍, 將他好好下葬。他的家人我也會好好安頓。”


  “不用了, 我親手去做。”王導按著案幾, 站起來,“你去尚書台,那裏還有許多我們沒有看完的積壓奏疏,萬一裏頭有類似伯仁的官員呢?明麵上與我們疏遠,暗地裏卻為我們求情,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個伯仁掉腦袋。”


  王悅遵命,但是看著老父親這幅模樣,怕他傷心過度,就把二弟王恬叫過來,“你陪著父親去石頭城南門,給周伯仁收屍。”


  王導一見浪蕩二兒子就惱火,“不用你陪,我不見到你,還能多活幾年。”


  王恬命車夫下來,一屁股坐在車轅子上,“我也不想陪,我隻是個駕車的。”


  王悅當然知道父親和二弟關係水火不容,但是父親現在不是丞相了,狀態低迷,萬一被小人輕視了,對父親又是一樁打擊,幹脆把王恬支出去。


  王恬就是條瘋狗,不講規則,無視規矩——這樣人別人都怕他。


  沒有人會當著瘋狗兒子的麵去欺負人家老爺子,都怕被咬死。


  為了跑的快一點,王導棄了牛車,改乘馬車,到了石頭城南門外,劊子手正在提著一桶桶水衝洗地麵,血跡已經洗幹淨了,空氣中還有一股血腥味。


  王導來的時候,買了一口棺材和壽衣,並帶著大夫一起,給伯仁收屍,把砍下來的腦袋縫上去,湊一個全屍。


  丞相王敦剛剛砍了伯仁的腦袋,尚書令王導就立刻來收屍,還哭得那麽傷心,不知真相的圍觀群眾紛紛竊竊私語,議論琅琊王氏是不是起內訌了。


  很快此時傳到宰相府,王敦王應父子趕過來,王恬揮著馬鞭給王敦施了一禮,至於堂哥王應,王恬就像眼睛瞎了似的,沒有看見,就不用行禮了。


  王應最近地位飆升,誰見他都彬彬有禮,王恬這個庶子居然目中無人,王應有些火氣,走近過去,在王恬麵前晃,提醒他行禮。


  王恬不理他,幹脆從車轅子上爬到了車棚頂部,躺在車頂看天空,他長的美,僅次於王悅,很快馬車旁邊聚集好多看美男子的女郎,把王應給擠走了。


  當著一群女人的麵,王應不好發火,有失形象,隻得離開。


  另一邊,王導王敦兄弟還能夠保持兄友弟恭。


  王敦道:”我剛殺了伯仁,堂哥就來為他收屍,還哭喪,當初殺他,也是堂哥同意的,現在為何有如此舉動?”


  王導把伯仁為他求情的奏疏給王敦看,“我冤枉伯仁了。我要贖罪。”


  王敦看了一遍,歎道:“伯仁好酒,酒量又差,說話含糊,不能怪堂哥沒聽清楚。冤殺伯仁,我會赦免他的家人,將家產退回。”


  王導說道:“連同伯仁的罪也一起赦免,他已經死了,讓他清清白白的下葬。”


  王敦應下了,回宰相府途中,王應向父親抱怨王恬對他無禮。


  王敦教導兒子,“不要太在意別人對你的態度,做大事的人,為這點小事置氣不值得。況且王恬一直都是放蕩不羈的樣子,對誰都這樣,並沒有針對你。”


  老實說,王敦還挺喜歡王恬,因為王恬的脾氣性格很像王敦年輕的時候,王敦去金穀園石崇那裏做客,石崇命侍女勸酒,王敦就是不喝,王敦不喝,石崇就殺勸酒的侍女逼他喝,連殺三女,王敦依然滴酒不沾,別人都議論王敦罔顧人命,天生涼薄,但是王敦不在乎,隨便別人怎麽說。


  王敦去老婆襄城公主的公主府,夫妻感情冷淡,一年都見不了幾次,公主府奢華,王敦蹲馬桶時看到旁邊的櫃子裏有一盆紅棗,就順手拿過去吃,殊不知紅棗是堵鼻孔用的。便後洗手,水盆旁邊有一盒蜜汁煮熟的紅豆,他也拿起來吃了,不知這是洗手用澡豆。


  如此,鬧出天下的笑話,給洛陽城提供了好幾年的笑料,王敦依然麵不紅心不跳,不以為恥。我行我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才有今日丞相之位。


  道理王應都懂,但他畢竟不是王敦這種思慮非同常人的“變態”,被王恬忽視,他心中不爽,心想一個庶子也敢輕視我,不就是因他父親是王導嗎?


  王導已經不是丞相了,沒有必要再仰望他。


  可是父親王敦對王導向來恭敬,當了宰相也是如此,王應存心早就看不順眼了,如果要整治王恬無禮,就要先讓他的靠山王導徹底失勢。


  王應說道:“父親,伯仁的奏疏我也看過了,的確是為叔父求情。但是,伯仁在奏疏裏也說父親是逆臣,父親的謀逆和伯父無關,伯父為大晉嘔心瀝血,是個好人。”


  “父親,我們和伯父一家同屬一支,這次勤王,伯父也有份,其實都是伯父暗中操作,憑什麽父親要承受罵名,伯父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是好人?無論對手和朋友都說伯父是好人?”


  “如果伯父肯定周伯仁的奏疏,那麽就是承認奏疏裏罵父親為逆臣是對的。一個逆臣,如何當大晉的丞相?如何服眾?”


  王應勸父親,“看在伯父的麵子上,周伯仁的家人可以赦免,家產可以退回。但是伯仁罪無可赦。因為如果伯仁是忠臣,那麽父親就是承認自己是殺害忠良的逆臣。”


  王敦沉默了。畢竟是兒子,能夠從他的立場去考慮問題。伯仁之死,王導痛心疾首,一心要挽回。可是王導卻沒有考慮我的難處,我和伯仁,非黑即白,他是忠臣,那我是什麽?

  回到相府,王敦按照王應的建議,隻是赦免周伯仁家族的罪,退還家產,但隻字不提為周伯仁平反一事。


  聽到這個消息,王悅說道:“我去和叔父談一談。”


  王導先是納悶,王敦明明都答應了,怎麽一聲不吭就反悔?


  王導覺察出不對勁,連忙阻止王悅,“你不要去,此事先這個樣子,保住伯仁的家人,其他的……來日方長。”


  王悅道:“伯仁無辜。”


  王導說道:“現在特殊時期,先帝遺體還停放在台城,不能出現任何意外。我們琅琊王氏對外要保持一致。”


  王恬鼻孔朝天,冷笑道:“我知道是怎麽回事。王應這家夥最近尾巴都翹起來了,想在我麵前擺譜,我沒有理他。他這個人心胸狹窄,找機會報複我們。一定是他跟叔父說了什麽。”


  王導氣道:“你這個逆子!若不是你橫生枝節,此事就不會變成半熟不熟的夾生飯。”


  王恬回懟父親,“我不是那種趨炎附勢之人。王應封了個武昌郡公世子我就得捧著他?將來他若封了太子,我是不是得見他就下跪?我才不受這個鳥氣,他若當了太子,我就隱居山林當個隱士,才不理他。”


  王導臉都氣白了,“你給我閉嘴!小心給家門惹禍!”


  王恬不管不顧,戳破那層窗戶紙,“不是所有人都像父親這樣鞠躬盡瘁,隻曉得埋頭做事,為國效力,沒有篡位的野心。上一個像父親這樣的人是蜀國丞相諸葛亮,大權獨攬卻無取而代之之心。像父親這種權臣實在太少了,但有的是曹操、司馬懿這種野心勃勃之人。”


  “老實說,父親和大哥這種人,就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美人在懷都毫無興趣,對皇位沒有追求。你們這種人才是奇葩,曹操司馬懿才是正常的權臣,王敦王應父子,就是下一個曹操曹丕,下一個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司馬炎父子。”


  王導端起一碗用來裱糊字畫的漿糊,“你過來!我今天要糊住你的嘴,免得禍從口出!”


  王恬見勢不妙,大叫道:“大杖則走,小杖則受。為了父親的名譽,免得有人指責父親不慈,豈不是兒子不孝?走了走了!”


  王恬一溜煙跑了,王悅故意放水不攔住弟弟,奪了父親手中的漿糊碗,放在案幾上,“父親息怒,二弟的話有他的可取之處。”


  王導氣得團團轉,但是他不舍得指責心愛的長子,說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以後不要跟老二走的太近!”


  王導偏心眼,罵起王恬毫無壓力,對王悅連一句狠話都不說,即使錯了,也是受了王恬的影響。


  王悅一直保持冷靜,“父親沒有篡位的野心,我也沒有。我們對皇位都毫無興趣,我們不能改變別人的想法。恕我直言,王應的野心膨脹到連不問世事的王恬都看出來。而叔父的野心藏的比較深,父親,麵對現實吧,叔父這三個月已經變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對父親俯首帖耳的王敦。”


  王導喃喃道:“他不會的……是王應年輕氣盛,不考慮後果,不會控製野心,他不會。”


  王悅索性戳穿了父親的意圖,“一直以來,父親把王敦當成最鋒利的一把劍,用他來昭現威信,號令天下。我都可以理解,畢竟大晉剛剛重生,如果沒有武力震懾,這天下不會有人聽您的話,百萬中原移民賴以生存的《僑寄法》也無法執行。父親把王敦這把劍舞的得心應手,開辟江南,成就大業。”


  “可是這把劍漸漸有了自主想法,開始反噬其主,不願意按照父親的意思指哪打哪,自己當了主人,父親已經指使不動他了。如果任憑這把劍胡來,後果不堪設想,大晉必亂,父親不要逃避了,父親現在要做的事情,要麽重新馴服這把劍,要他聽話,要麽——”


  王悅頓了頓,說道:“毀了這把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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