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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嵇侍中血

  琅琊王氏的私兵部曲比軍隊更忠誠。這亂世之中, 有奶就是娘,軍隊未必忠於主帥, 但是部曲必定忠於主人。


  部曲就是士族豢養的、專門用來戰鬥的奴隸,以家庭為單位, 每一戶隻要有男丁在部曲裏, 那麽這家人都靠著這家士族養活, 承包生老病死, 吃喝拉撒,士族由此得到部曲的絕對忠誠。


  琅琊王氏養著五千部曲,這是家族最龐大的一筆開銷, 因為加上他們家人,其實就是養活了好幾萬人。


  縱使如此, 士族們也都咬緊牙關豢養著部曲。


  這筆開支在太平年間像是個無底洞, 不停的往裏頭砸錢,一個士族如果不能獲得高位,就搞不到錢,搞不到錢,就養不起部曲,養不起部曲, 一旦遇到政治動蕩,這個家族就會消亡消失。


  司馬家建立的大晉帝國,甚至也是祖先司馬懿所豢養的一萬部曲私兵發動了高平陵政變, 由此控製住曹魏的皇帝, 從此挾天子以令天下。


  琅琊王氏一直在部曲裏砸錢, 部曲的家人早就跟著駙馬王敦他們一起南渡到建業去了,不用在這亂世裏顛沛流離,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立足,單打獨鬥是不可能的,唯有抱團取暖,在琅琊王氏的庇護之下,他們的家人會安穩過渡,在新世界裏延續下去。


  所以,跟著王戎出征的部曲沒有後顧之憂,都十分能打,他們早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當塢堡失守之後,這些部曲依靠塢堡的地形和暗哨開始發動了巷戰,幾乎能以一敵十,誓死保護王戎和王悅。


  是的,他們並不會保護皇帝,畢竟皇帝又沒有養他們的家人。


  王戎帶著皇帝躲到地下糧倉去了,琅琊王氏的部曲都王悅的指揮,王悅利用塢堡地形將敵軍引流,塢堡內部用磚石砌起高牆,做成了類似八卦模樣,牆壁和牆壁之間隻容得一人一馬通過,十分狹窄,盧誌的軍隊蜂擁而至,從八條小路前行,但是他們在**陣般的高牆裏轉來轉去,狹路相逢,連敵軍的影子都看不見,還時不時被石牆暗門裏捅出來的刀子暗算。


  王戎還真有一套,他不僅把塢堡做成烏龜,還把塢堡內部的結構區區繞繞的做成龜殼的紋路,擺出**陣。


  盧誌暴怒,他爬到城樓高處查看陣形,以指揮部隊從**陣裏走出來,直攻龜殼中間的糧倉。


  但是城樓早就埋伏著琅琊王氏的部曲,他們不拚殺,隻放火,一把把火將城樓燒成了火樓,放火之後,他們被火龍包圍,必死無疑,一個個直接跳下火樓,朝著被堵得動彈不得敵軍撲過去,沉重的身體從樓上砸下來,到死也要找個墊背的,同歸於盡。


  盧誌沒有想到琅琊王氏的部曲會如此拚命,他的一萬人馬湧進塢堡,堵得就像一千七百年後上班早高峰的地鐵線。


  城樓全是火,無法登高看地形破陣,盧誌幹脆命令軍隊砸牆,一力降十會,直接靠著蠻力破**陣。


  就在盧誌軍隊砸牆破陣的時候,劉曜時不時向後觀望:他跟隨盧誌大軍圍攻塢堡時,暗地裏派手下把這個消息“高價”出售給最近實力和皇太弟幾乎旗鼓相當的河間王司馬顒。


  所有藩王都在尋找皇帝。


  劉曜曉得憑借他一己之力肯定救不了皇帝,隻能借力打力,用藩王牽製藩王,把水攪和渾了,他才有機會渾水摸皇帝。


  一堵堵高牆被盧誌軍隊推倒,靠著蠻力一步步前行,終於,最後一堵牆也被推倒了,尖頂糧倉就在眼前。


  王悅指揮部曲放箭,射倒了衝在最前麵的幾排人,但是敵軍人太多了,第一道工事被踏平,王悅帶著部曲推到了糧倉,關上倉門。


  這一仗打得實在憋屈,有人開始點火放煙,想把這群頑強的對手逼出來。


  盧誌一個嘴巴子扇過去,“混賬!你要皇太弟背負燒死皇帝陛下的罪名嗎?”


  皇帝現在還不能死,否則,皇太弟背負弑君的汙點,即使登基,也無法服眾。


  沒辦法,隻能憑蠻力挖牆角破門而入。


  眾人抬著攻城錘一下下的把大門給撞倒了。


  大門轟然倒地的瞬間,王悅握緊了手中的環首刀,最後一道屏障也沒有了,隻能靠肉搏戰,此時,他無懼,也無畏,他揮著刀帶領部曲拚殺著,兵戈聲,喊殺聲,慘叫聲都消失了,他耳邊隻有一個聲音。


  “我在洛陽等你回來。”


  我要去見她,活的,不能讓她等到一具屍體。


  王悅受了幾處傷,力氣也幾乎要耗盡了,靠著一絲信念支撐著,麻木的握著環首刀劈刺,琅琊王氏的部曲一個個戰死倒地,他不能停,停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隻是,由於脫力,他的反應越來越遲鈍,越來越慢,一支箭射向他,他的刀卡在敵軍的胸膛,一時拔不出來,眼瞅著要中箭了,一個人攔在前麵,用肉身抗住了這一箭。


  是嵇侍中,此時他渾身浴血,一身白衣變成了紅衣。


  王悅拔刀,砍殺了射箭之人,然後拖著嵇侍中往後。


  嵇侍中的血快要流盡了,身子並不沉重。


  嵇侍中身中數箭,還有多處刀傷,已是不能活了,他將手中好幾個豁口的劍交給王悅,“我父親嵇康……死於司馬昭的屠刀之下,這是他的信仰。我為保護司馬昭的嫡孫而死,這也是我的信仰。”


  “清河和你都是我的學生,你一定要活著回去,把我的話轉告她……大晉氣數已盡,無力回天了,這不是皇帝的錯,也不是她的錯。當年,我因父親之死,不願在大晉出仕做官,欲退隱山林,養父山濤對我說,天地之間,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萬物皆有時,何況朝代更替呢?我由此大徹大悟,決定出仕做官,當了皇帝的老師。”


  嵇侍中緊緊抓著王悅的手,用最後一絲力氣說道:“大晉將亡,清河公主的人生還要繼續,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人生卻要跨過一年四季,一遍遍的看著春華秋實,聽夏蟲細語,觀冬日瑞雪。看開一些,不要傷春悲秋,不要將人生困死在裏頭,活下去,就有……希望。”


  嵇侍中鬆開了王悅的手。


  追兵已至,王悅根本來不及悲傷,右手環首刀,左手是嵇侍中砍缺的劍,繼續戰鬥。


  王悅砍翻了三人,突然揮來一根長矛橫掃過來,打中他的膝蓋,王悅失去平衡倒地,正欲爬起來,敵軍撲過來四個人,將他壓在地上動彈不得,一個士兵朝著他的脖子砍過去,欲將他斬首。


  淩空飛來一炳彎刀,搶先抹了他的脖子,手中長刀落地,刀刃割破了王悅的耳朵。


  壓住王悅的四個士兵齊齊回頭看去,看清來者的相貌,頓時一愣。這個白眉毛大將,正是盧將軍的好友劉曜!什麽情況?

  劉曜冷冷撿起地上兩根長矛投擲過去,他以可怕的臂力聞名,長矛槍頭自行旋轉著,就像穿糖葫蘆似的,一根穿透兩人,當場斃命。


  王悅被壓在地上,先是覺得後脖子一涼,他就像岸上的一尾魚,首尾奮力掙紮蹦跳,但還是被刀背壓在砧板上,這是要死了嗎?


  王悅開始幻聽,他什麽都看不到了,眼前卻出現了洛水邊的清河,她努力綻放出微笑,“好,我在洛陽等你。”


  洛陽啊,我隻能魂歸洛水邊了。


  我還來不及說心悅她……


  背上驀地一輕,壓製他的力量消失了,王悅就地一滾,看到了白眉毛劉曜。


  劉曜一雙大手沾著兩串死屍流出的熱血,往王悅臉上抹去,“想要活命就聽我的,河間王司馬顒的人已經到了,正在外頭和盧誌的軍隊交戰,搶奪皇帝。河間王帶了五萬軍隊,盧誌必敗無疑。”


  劉曜扒開死屍堆,將王悅往裏頭一塞,然後用幾具屍體遮掩,“你放心,王戎這個老狐狸還活著,有他陪著皇帝,皇帝死不了,你先管你自己。回去告訴曹淑,她欠我一條命。”


  劉曜救了王悅,立馬乘亂跑了,如今皇太弟司馬穎失勢,河間王司馬顒興起,控製住皇帝,成為新的霸主,他這個匈奴人還是先跑路回部落要緊。


  且說外頭塢堡,河間王的五萬軍隊將盧誌的軍隊包了餃子,幸存的琅琊王氏部曲乘機開始反攻,盧誌雙麵受敵,實在打不過了,隻得繳械投降。


  河間王司馬顒得到了劉曜親信的出售的情報,立刻點兵前來塢堡搶奪皇帝,如果皇帝被皇太弟弄到手,蹬腿死了,皇太弟身為儲君,就名正言順的登基當皇帝,占據了正統地位,到時候無論哪個藩王要打他,就是謀逆!

  河間王豈能坐視皇太弟登基?他必須把皇帝搶到手啊。


  盧誌的軍隊已經把一道道迷宮的牆壁推翻了,河間王的軍隊正好撿漏,直接攻上去,盧誌被雙麵夾擊,很快就潰敗了,為了保命,棄械投降。


  河間王控製住了局麵,撞開糧庫地下大門,一頭銀發的王戎拿著劍護在皇帝前麵,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見到來者是河間王司馬顒,頓時狂喜,有救了!

  “咳咳!”死裏逃生的王戎幹咳一聲,假裝鎮定,大聲道:“河間王,見到皇帝,為何不跪?”


  河間王率部跪地,“臣救駕來遲,請皇上贖罪。”


  就這樣,皇帝數次易手後,成為了河間王的傀儡。


  河間王司馬顒血統不純,是皇帝的堂叔而已,他不可能封儲君登基為帝,所以,河間王會保護傀儡皇帝,以方便挾天子以令諸侯。


  為了鞏固好不容易得到的霸主地位,河間王幹脆把皇帝帶到了他的大本營——長安,宣布長安為大晉的都城!


  這下大晉進入了魔幻時代,同時擁有兩個都城,兩套領導班子,洛陽和長安。


  由於長安在西,洛陽在東,長安就俗稱稱為西台,洛陽稱呼為東台。


  王戎聽從嵇侍中的遺言,一直帶著琅琊王氏追隨在皇帝身邊,跟著河間王一起到了長安,成為西台的官員。


  河間王擄走皇帝之後,塢堡歸於平靜,王悅從死屍堆裏爬出來,背起嵇侍中已經僵硬的身體,往洛陽走去。


  西台長安。


  皇帝自從被救,就一直拒絕洗澡換衣服,身上都臭了,隻要誰碰他的衣服,他就尖叫大呼。


  河間王沒辦法,倘若逼死皇帝,東台長安就失去都城的名分了,皇帝都死了哪來的朝廷呢?


  河間王隻得要老臣王戎勸皇帝。王戎是熟麵孔,皇帝記得他,沒有激動。


  王戎問:“皇上,再不換衣服,身上就要長虱子和臭蟲,為什麽不換呢?”


  皇帝呆呆的說道:“此乃嵇侍中之血,勿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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