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太平盛世亂初起
馬車轔轔,一路向東。
蘇問昔吃第三盤葡萄時,子規覺得自己的牙都要酸倒了。
蘇問昔一邊吐著葡萄粒,一邊還問子規:“你確定不要吃?很甜的哦!”
又誘又哄地。
子規:“……”
她確定不是前一天因為……裝病委屈了胃口所以……
低下頭默默地看書,決定讓自己忽略掉眼前這個小吃貨。
“哎,豆……子規?”
蘇問昔可不是輕易肯讓人忽視的人。這麽大的車廂裏,隻有她和子規,他不理她讓她找誰說話去?
子規從書本裏抬起眼睛。
這孩子在府上的這幾日,雖然沒有胖起來,起碼氣色好了許多。不過還是不愛說話。
“聊聊天嘛!路長著呢,看書多無聊!”蘇問昔討好地遞過一隻大葫蘆,“天氣很熱哦,你不覺得嗎?我讓紅鶯兒特意帶的,不要告訴我爹哦!”
子規雪亮的眸子在蘇問昔臉上掃了一下,倒也沒有拒絕,伸過接過來。
酸甜微涼的梅子湯順著喉嚨下去,身上立刻有了熱意舒解的涼意。
然後看見蘇問昔笑嘻嘻從身旁那個從一上車就神神秘秘偷偷摸摸放進車廂的藤箱裏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葫蘆,將手指比在唇上衝子規噓聲:“別讓我爹聽到!”
子規:“……”
到蘇府的這幾天,隻要看到這位大小姐的時候,好像都是她在偷雞摸狗的時候。
蘇老爺是真不知道嗎?未必!明明就是故作不見,佯作不知。
就他眼見的事實來看,蘇問昔就是在自家府裏點把火,蘇老爺大約也隻會關切地叮囑“燒火引身,萬萬不要傷到自己”之類的話。
還真是小孩子家!
蘇問昔:為什麽覺得豆芽菜的眼神怪怪的?
搖搖頭,湊到子規近前,坐近了,一手握著大葫蘆,一麵靠在子規同側的車廂壁上。
歪著頭,悠悠說道:“我小時候,我爹常帶我去山上住,有時候他把我留在弘光主持那裏,主持就把我帶到放佛經的書閣,裏麵的許多書都落了滿層的灰,我就在裏麵捉蜘蛛。”
子規在聽到弘光主持時,目光閃爍了一下,到底沒有說什麽,認真地聽蘇問昔說話。
“有一次我跟夥房的靜一要了一隻小鹽罐,把蜘蛛放進去,在廚房幫忙的小和尚不知道,打開蓋子伸手往裏麵掏了一把就往鍋裏撒……主持就罰我背了一天佛經。不過我看了不到一頁就睡著了。然後爹爹就接我下山了。”
子規抽抽嘴角。沒有說話。
蘇問昔扭頭看子規:“你小時候有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好玩的事情啊?”
子規慢條斯理地簡短地給了兩個字:“沒有!”
“那你小時候都去什麽地方玩?”
子規看了看拐彎抹角套話的蘇問昔,遲疑了一下,最後說了句:“都在書房裏讀書!”
蘇問昔:“……”
覺得子規這個孩子實在是太沒意思了,上下打量了子規幾眼,不忿地說了一句,“怪不得你一副四體不勤的豆芽菜樣兒!”
子規:“……”
所以每次她喊他的名字前,總會帶個“豆”字原來是因為如此?
不過他還不至於和一個小孩子尤其是個小姑娘計較,沉默著沒有說話。
難道他要告訴這個小姑娘,他的瘦弱不是看書看的,而是餓的?
蘇老爺既然什麽都沒有告訴她,他當然也不會從自己嘴裏說出蘇老爺不想讓她知道的事情。
外麵的東硯和紅鶯兒聽見車廂裏沒有聲音,對看了一眼。紅鶯兒指指路旁的池塘,東硯心領會神,衝車廂裏說道:“小……兩位少爺,過南沼了,荷花開得很漂亮啊!”
說著話,蘇問昔已經把車廂窗子上的簾子掀了起來。
子規想上前製止。大家的小姐從來不會像她這樣掀起簾子往處觀瞧。才要張口,目光落在蘇問昔的一身男裝上,閉了口。
蘇老爺既然默許了她男裝出門,肯定也不會阻止她胡鬧。當然了,蘇問昔現在即使是女裝,她想掀個簾子,誰又能攔得住她?
這個蘇老爺,對他這個女兒慣得不是一般不像話啊!
子規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目光落在手中的書上。
重新來過,他還是內修己身吧。
心底輕歎了口氣,伸手去翻書頁,忽聽遠遠地傳來一陣馬蹄急踏,眨眼已在車近前。
外麵的車夫急駕車旁避。透過蘇問掀起的簾子,官道上揚起了一片飛塵。
子規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疾馳的仿若疲憊的影子掠向城裏的方向,那個影子一掠而過的衣著色澤是那樣熟悉,子規本能想到了什麽,愣愣地坐在那裏,表情沉暗,目光晦澀,心裏翻滾的疼痛如絞,幾欲落淚。
蘇問昔已在灰塵飛揚時迅速放下簾子,嘴裏不滿地咕噥:“騎馬有什麽了不起啊,不照顧路人的感受,太沒有素質啦!”
山路蜿蜓,馬車走得並不快。
蘇問昔在車裏,本來就無聊,加之悶得出了一頭汗,不免有些耐不住性子。看一看豆芽菜,居然翻著書一派清涼淡定的樣子,似乎完全不覺車中的悶熱。
蘇問昔瞪了瞪眼,心裏想,不光是個瘦弱的豆芽菜,還是個書呆子啊!
鬱悶地彎著腰走到車前壁,打開簾子,立時一股清涼的山風吹過來,太陽曬則曬,這這卻是山風舒爽,綠植生涼。
坐在車口的紅鶯兒一見自家小姐就這麽大嗽嗽打著簾子,連忙將車簾接過來放下,將自家小姐往裏麵推:“小……少爺,這大太陽曬得火辣,仔細曬傷了臉!”
“我一個少爺家,曬傷了臉又怎的?”蘇問昔滿不在乎地說,似乎自己真得是個少爺家。
伸手掀開了一半的車簾,看著前麵她爹的那輛車已隔開了一段距離,於是跟紅鶯兒打商量,“簾子打開受一受風吧,裏麵快悶死了!”
“可不能啊,小姐!”紅鶯兒急急阻攔,“再有一時半刻便上山了,小姐且耐心待一待!”根本不管蘇問昔的意思,強行將車簾拉了下來。
蘇問昔鬱悶地坐進車裏,掀開車窗上的簾子,往下去看彎彎繞繞的山路。然後“咦”了一聲,問車簾外麵的東硯:“東硯,你瞧下麵路上跑著的是不是靜己?”
東硯探身看了一下,回道:“瞧著身影是很像的。這麽熱的天,他這奔命一樣的跑是為什麽?”
“把車邊上靠一靠,且等他一等!他這跑法,還不累脫了力氣!”
“小姐和少爺且在車裏呆一呆,小的去接應他一下!”東硯說著跳下車椽。
車廂裏看書的子規這時候從書裏抬起頭來,問蘇問昔:“靜己是誰?”
喲,蠻難得,平時問他什麽都不愛開口的,居然現在主動開口問了。
“就是拿蜘蛛當鹽往鍋裏撒的小和尚。”蘇問昔隨口答,伸著脖子探出車窗往下麵看,想起什麽,又縮回頭看著子規笑嘻嘻說道,“你倆長得很像哎,不信一會兒你自己看!”
子規愣了一下:“哪裏像?”
“瘦得像啊!”蘇問昔又將頭探出去。
子規:“……”
倒是目光閃爍沒有說話。
他記得上一世,站在弘光身邊的小和尚的確是叫靜己。那個孩子年紀不大,看他的目光帶著悲憫,讓他覺得自己的命運是那樣的悲愴。
夕陽如血,他身邊屍體遍地,觸手生涼。
小和尚靜靜地斂了雙目。
他聽到遙遠但清晰的梵音,中間夾著一聲歎息。
意識抽離時,他仿佛聽到模糊的一句“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
他忽然意識清明地想,人緣何離難?難緣何離身?生死如果隻在別人的操控,難道成塵就能釋解所有身邊的這些本不該的死難嗎?
“你這個頑皮的小禿頭!大熱天你是怕曬不死嗎?”
蘇問昔揚著聲音的責斥拉回了子規的思緒。
車簾一開,一個瘦小的身子被東硯拋進來,灰色的僧袍顯得有些肥大,小小的身子瘦小得像一把柴。小和尚顯得是剛才累狠了,爬在車廂裏沒有起身,滿臉的汗在臉上衝開了一道道灰塵,像剛從土裏挖出來的樣子。
看得蘇問昔哈哈笑,順手拿過自己剛剛喝過酸梅汁的葫蘆,遞到小和尚嘴邊:“還有小半半兒喲,不喝就沒了!”
小和尚一個骨碌翻身坐起來,抱著葫蘆仰著脖子就是一陣“咕咚”聲,一口氣到底,中間喘也沒喘。
蘇問昔笑道:“倒是怕誰搶了你的。你這是去了哪裏,又急慌慌地跑什麽?”
靜己終於喘口氣,拿袖子抹了把臉,終於露出白淨細嫩的麵皮來。
這個孩子瘦則瘦,卻並不虛弱,兩隻眼睛尤其亮亮地有神,看著是個分外精神的孩子。
看到子規,愣了一下,一刹那的眼神定在那裏。倒讓子規想起了記憶中那個悲憫的眼神。
居然是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嗎?也就五六歲的樣子。
其實他自己現在不也一樣是個孩子?自己倒沒有想。
“師兄讓我下山去買鹽!”
蘇問昔打量一下靜己空空的僧袍:“鹽呢?”
靜己眨眨眼睛:“邊城失陷了,我趕著回來告知師父!”
蘇問昔愣了一下,下意識回頭看子規:“邊城是哪兒?”
自來了這邊後,她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從來沒有問過時事,自以為是太平盛世。失陷是不是意味著要打仗?靜己慌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嚴重?
蘇問昔一下子有些緊張了。她可不喜歡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