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養身之道在於動
“為什麽是又雞腿啊?”
蘇問昔下巴支在桌麵上,看著盤子裏的雞腿唉聲歎氣,興致缺缺。兩臂耷拉在身子兩側,垂成無力狀,整個人像抽了線繩的玩偶。
“雞腿很好啊!老爺特意讓人去街口買的!全城最好的燒雞店!小姐你不是一向愛吃的嗎?”
蘇問昔翻白眼:我那是給蘇老爺麵子,沒看出來嗎?難道沒有發現每次我吃的都是皮嗎?真是個不敬業的丫頭!雞腿有什麽好吃的?聞著是香的,吃著是木的!
看著蘇問昔一臉嫌棄的樣子,不是紅鶯兒深知小姐底細,還真以為她是心情抑鬱,思慮過多以至於脾胃失和傷了胃口。
蘇問昔拿食指拇指捏著雞腿吊在眼前,十分十分不情願的樣子:“我真的真的沒有胃口啊!”不能換成紅燒肉、糖醋魚嗎?
“那小姐你想吃什麽?”
蘇問昔想了想,想到自己的“病”,有些後悔地想,為什麽自己不逼著喬老頭來診斷個暴飲暴食啊?那樣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大吃大喝了。
摸了摸自己空空的肚子。
早上為了加強“脾胃失和”的效應,狠心推掉了送到麵前的雞蓉筍片粥。
應該狠狠吃完了再攢著力氣生病嘛!
蘇問昔一腔悔恨,深深歎了口氣,爬在桌上的姿勢更是趨向無力。
蘇老爺在門口,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蘇問昔。
無精打采、精神懨懨的女兒,如同去年蘇問昔心血來潮在後花園種下的那棵被秋霜打過的黃瓜秧,明明前一天青翠碧綠還掛著水嫩嫩毛茸茸的小黃瓜。
蘇老爺的心一下子酸了。
當然是想到了他那個過世的夫人。
如果蘇問昔注定是棵結不上黃瓜的青瓜秧,隻要她水靈靈地茁壯成長,他也會滿心歡欣給她澆水施肥,哪怕藤蔓橫生,東衝西撞。
“昔兒!”萬分慈愛地摸著蘇問昔的頭,“你想吃什麽,爹讓人給你做!”
蘇問昔眼一亮,幾乎要向她爹雀躍歡呼的時候,想到了自己的“病”。十分敬業地抬起頭來,坐起身子,大大的眼睛眨了兩眨,有了水汪汪的靈秀後,將自己的嘴角兩邊拉伸,再拉伸,一個角度完美的故作無恙的微笑:“爹,我沒有事啦!”
紅鶯兒:“……”你當然是沒有事啦!
蘇老爺看著一臉輕鬆,強作笑顏的女兒,心裏那個酸,眼睛那個澀,嘴裏那個難過。
使勁眨了兩下眼,微笑著看著蘇問昔:“不是一直想去靜安寺玩嗎?這兩天好好養身體,爹回頭帶你去玩好不好?”
紅鶯兒扭過臉。於心不忍啊,於心不忍!小姐你於心何忍?
蘇問昔眼睛大亮,滿懷期待地用無辜大眼看著她爹:“這兩天不繡花可以嗎?”
“這兩天……不繡也罷!”蘇老爺看著女兒熱切的表情壓著心裏的酸意。
“謝謝爹!”蘇問昔歡呼一聲,爬上她爹的膝蓋,抱著她爹的胳膊,將頭歪在她爹的胸口,“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蘇老爺滿心慚愧,他的女兒,是這麽容易滿足的孩子!
紅鶯兒滿心羞愧,老天在上,她不是真心要幫小姐欺瞞老爺!
“昔兒想吃什麽跟爹爹說說?”蘇老爺拿出哄孩子的腔調輕聲哄他的女兒。
蘇問昔眼睛眨了眨,她想吃……
忍了忍,又跟她爹講條件:“從寺裏回來後可不可以不學繡花?”
蘇老爺立刻妥協:“隻要昔兒開心,繡花……”心裏歎了口氣,“不學也罷!”反正蘇家有的是錢,請繡娘就是了。
蘇問昔眉開眼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將小腦袋往她爹胸口鑽,一邊撒嬌:“那以後都不學可以嗎?”
“以後……不學也罷!”
他蘇家的女兒,聰明靈慧,乖巧懂事,不會繡花,不繡嫁衣,就不能嫁個如意郎君了?笑話!
“謝謝爹爹!謝謝爹爹!”蘇問昔在她爹懷裏扭得像擰筋麻花糖,轉眼笑得顏如嬌花。
蘇老爺看轉眼已是歡脫喜悅的女兒……老懷甚慰。
他蘇家的女兒,隻要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就好,何必要逼著她去學那些下人仆婦的活計,帶累得抑鬱難解、心緒難舒,以至於茶食無思、病虛臥榻呢?
“昔兒,你好好養病。等你好了,爹帶你和子規去山上住幾天。”
想通了的蘇老爺歡喜起來摸著蘇問昔已在自己懷裏鑽得淩亂成一團的頭發,窘了一窘,抬頭吩咐紅鶯兒,“給小姐梳洗一下!”
紅鶯兒連忙應了一聲:“是的,老爺!”
蘇問昔那邊想,去山上還帶豆芽菜?
不過,孤身一人少人疼愛的小孩子,總得讓他知道何謂人間溫暖。蘇老爺願意帶著就帶著吧。
歡歡喜喜應了一聲。
不忘跟她爹得寸進尺地講條件:“爹爹,我的病養著好快的,咱們明天就出發好不好?”
“昔兒覺得好咱們就明天出發!”
那邊蘇問昔的門廊下,子規轉身對身後端著一個托盤的東硯靜靜說道:“小姐既然沒事了,咱們回去吧!”
東硯看了看手中的托盤:“可是少爺……”
子規默默的抬腳起步。東硯為難地看了一下自家小姐的房門,聽著裏麵傳出來的歡快笑聲,轉身去追自家少爺。
默默回到自己院子的子規,回到書桌前拿起自己的書。
他就知道,那個把上樹爬牆當家常便飯的小丫頭,怎麽可能會因為一個繡花的交待把自己憋出病來!
蘇問昔起了個大早催著下人備車出行。
子規倒是一向起得早,除了換洗的幾件衣服,還讓東硯裝了幾本書。東硯趁著自家少爺不注意,用油紙包了一包吃食悄悄帶著。
蘇老爺在蘇問昔的三催四催後,忍著困意起床洗漱,一邊心有愧意地想,他本來活蹦亂跳的女兒,被他一時頭熱要管一管,鬧了場病不說,居然給憋成這個樣子!
“爹爹早安!”
蘇家向來沒有請安的規矩,女兒今天積極成這個樣子,可想而知是什麽原因。
蘇老爺聽見女兒鶯唱一樣甜脆的聲音,頓時精神一振,滿臉笑意……僵在臉上。
“昔兒,你一身男裝是要作何?”
蘇問昔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男裝,捏著衣擺,理所當然的樣子:“要出門,當然男裝方便啊!”
蘇老爺頭疼的樣子,耐心教導:“昔兒啊,你是個姑娘家……”
“我知道啊!”蘇問昔過來扯著她爹的袖子撒嬌,“我在家是個乖巧的姑娘,出門是個懂事的少爺。所以,您在家有個女兒,在外有個兒子,兒女雙全,多美的事情!是不是?”
蘇老爺:“……”
“爹爹,要是穿姑娘的衣服,就不能玩得開心啦!好爹爹,您讓我穿男裝嘛!我不會淘氣啦,我一定乖乖聽話啦!好不啦?好不啦?好不啦……”
蘇老爺當然也知道,蘇問昔所謂的“乖乖聽話”真得隻限於“聽”。
“爹爹,喬大夫都說過啦,養身之道,在動不在靜。你喜歡我像那些小姐姑娘們那樣坐在椅子上裝雕塑嗎?您喜歡我像她們那樣體似弱柳,人似嬌花嗎?”
蘇老爺一下子被戳中心坎。
他的夫人正是被家裏教養得知書達禮、四體不勤,才產後不繼,斷了性命。
“爹爹希望你健健康康、開開心心!”
“謝謝爹爹!”蘇問昔拉著她爹的衣袖往前堂跑,“那咱們完過早飯後就出發吧!”
出了門廊撞上帶著東硯迎麵走過來的子規,瘦小的孩子立刻恭身斂目問好:“蘇伯伯早安!問昔早安!”努力讓自己忽視蘇問昔的一身男裝。
蘇老爺溫和地笑,拉著子規的手:“起得這麽早,是不是被昔兒吵起來的?一會兒困的話在車上補一覺。”
蘇問昔一隻手推一個,催著兩人向前堂走。
“快走啦。等太陽出來天就熱啦!”
蘇府這天過分早的早餐桌上,蘇問昔一掃昨日的無精打采,圓潤嫩白的小臉透著無比的欣喜雀躍,不停地給她爹夾菜,一邊嘴裏甜甜地:“爹爹,您多吃點!吃快點啊!”
蘇老爺:“……”
所以後一句才是重點吧?
隻好轉臉問子規:“山上涼,多帶幾件……”
忽然想起來,子規新做的衣服都是夏裝,厚一點的衣服根本沒有。
蘇問昔在旁邊接話:“我已經給豆……子規備了呀!”
她多的是穿小的男裝好嗎?
況且,好歹她曾經也是個慣常出門旅行的,帶什麽東西,穿什麽衣服經驗是非常豐富的好吧?
笑嘻嘻看子規,“都是幹淨的衣服哦!你先湊和穿幾天,等從山上回來讓人給你做新的!”
子規心裏抽了抽,她是有多愛男裝啊。臉上倒沒有露,從善入流地道了聲謝。
蘇老爺溫和地對子規說道:“靜安寺裏的主持弘光學問不錯,你喜歡的話可以向他請教一二。”
子規愣了一下神,嘴裏答:“是的,蘇伯伯!”
心裏怔忪地想,弘光麽?難道就是那個弘光麽?他居然是在這個靜安寺嗎?
蘇問昔笑咪咪看著了規,說道:“喜歡的話,我們可以多住一段時間哦!是吧,爹爹?”
蘇老爺好氣又好笑地看女兒,又看子規。
一個好讀書愛學習,一個厭學習貪玩耍。
他還真擔心,女兒將來……
雖說兩個孩子的婚姻隻是權宜之計,但子規這個孩子,以他相處不多的時日觀察,是個懂事內秀且有城府的孩子。他的問昔活潑跳脫,將來子規若真能照顧女兒一二,百年之後的他倒也算了了牽掛,能走得放心些。
隻是將來……
蘇老爺的心口疼了一下,連忙斂了心神,不讓自己臉上露出些許的悵惘。
未來是個太遙遠的未知數,他連幾年的時光都不敢往後看。
這些年,他願意縱著這個女兒,看她笑,看她鬧,看她撒嬌,實在是不知道自己給她幾日歡樂,明天會是怎樣的命運。
如果天意憐憫,他不求富貴,不求顯達,隻求他的女兒,平平安安,現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