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朕記得先皇當年與你們正一教派的天師有過一個約定,”藏書閣之內,嬴蘇端坐於正堂的桌案前,冷著臉看著麵前之人,一字一句的述說著,“外教之人不得幹政,違者——死!”
“臣明白。”嘉興道人站在正堂中央,不卑不亢的回應道。
“那朕倒想聽聽您的原因了,真人。”
“臣不是以太師,不是以正一師叔祖的身份,而是以一介草民的身份,懇請陛下停下即將要做的事。”
“你是在說笑嗎?”嬴蘇冷嗬一聲,反問道,“這些身份,你說放棄就放棄,是誰給你的權力!接受山門的庇護,享受朝廷賜予的名利與聲望,卻不為此負責,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你要記住,你入了正一一派的山門,接受了朝廷授予的太師身份,你就不光是你自己了,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正一一派和朝廷的部分勢力!!!”嬴蘇拚命的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理性告訴他處理這樣的問題,放縱自己的情緒有百害而無一利。片刻之後,他的情緒稍緩,緩緩開口道:“老師,無論你是從何處得知的消息,現在都請你忘了,這件事朕可以當沒有發生過。”
“陛下,臣來之前已經修書寄往龍虎山,請求將我從山門備案的道士名冊中除名,並且,臣現在要正式向陛下請辭太師之位,請陛下恩準。”嘉興道人周圭生好似並沒有聽見嬴蘇說的話一般,慢慢的說出了那番話,就好像說出今晚將要吃什麽一樣自然,眼中沒有流露出任何的類似於不舍得的情緒,仿佛在做一件平常事。
這回嬴蘇沒有立即回應,隻是看著他,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全然不似剛才的模樣。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朕想過或許有許多人反對朕,阻撓朕,他們之中或許有廟堂之上朕最親近的權臣,或許有手握重兵的將軍,也或許有江湖之中聲名遠播的名士,但朕從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裏,因為朕知道他們僅僅是為了自己,可是為什麽您也要這麽做?”嬴蘇反問道,語氣沒有了一開始那麽堅定,倒顯得有氣無力。
“總有人會站出來,陛下。”嘉興道人拱手,答道,“與其等別人,不如我自己。”
“怎麽說,你認為朕這麽做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為什麽你也要阻攔。別人朕或許不知道,可是你,一直都是將這些放在心上的,可……”
“陛下,有心可未必能成事。”
“是嗎?那麽,怎麽做呢?”經過了一段時間,嬴蘇漸漸的冷靜,眉頭也舒展了開來,他知道廣開言路才是作為一個明君的標準。剛才的他,隻是因為今天的煩心事太多而略微有點失態罷了,應該是這樣吧。嬴
蘇臉上的一切反應都盡收嘉興道人眼中,他在心裏搖搖頭,卻也不做聲,又回答道:“臣不知。”
“那朕又有何錯?”
“以殺除弊,有傷天和,陛下也曾見識過先皇的手段,臣也不便多講。隻是臣想提醒陛下,切不可將人命看得太輕了。”
嘉興道人一提起先皇,嬴蘇的臉色就變得不太好了起來,然而他卻並沒有立即發作,因為此時的他隻覺得頭隱隱的發疼。這是老毛病了,嬴蘇自己也是知道的,每次大臣們以先皇為例與自己爭論,無論是善是惡,自己的頭就隱隱發痛,禦醫也看不出什麽,仿佛成了心病一般,於是他也並沒有同臣子們提起這事。
“夠了!朕從沒有像他一樣視百姓的生命如草芥,朕所做,皆是為了天下蒼生,若不能稱現在朝廷還有力量剪除這些舊世族,等到十年,幾十年之後,就是這些舊世族反噬朝廷之時。到那時,鬥爭會更激烈,流的血會更多,為此喪生的無辜百姓也會更多。現在隻需要付出一點點代價就可以換來之後百年的安康生活,為什麽不做呢?朕認為如果現在有人為此流血,那是值得的,朕與你們沒有權力將一個變得更爛的攤子交給子孫後代!!”嬴蘇喘著粗氣,看向嘉興道人的眼神也重新變得堅定起來,帶著一股不容眼前人置疑的決絕。
“不知您是否聽說過,《上醫論》。”
“臣記得,那是講述黎齊交替之際流轉在十國之間懸壺濟世的神醫典人的故事。”
“《上醫論》中曾記載,樂王將工穀征於荊蠻,負毒瘡,請典人醫,刀至而病根除。朕不喜歡折中與妥協,如果當年太祖沒有與天下世族妥協的話,現在哪還有這等的遺害。所以今日朕就要行典人之事,用快刀將這禍害天下的毒瘡剔除。或許會痛,但陣痛之後,得到的卻是一個健康的天下,真人你說,朕難道做的不對嗎?”
“臣並沒有說陛下全錯,可是臣想問陛下一句,您說沒人有權留給子孫後代一個動蕩的天下,那麽當今百姓就應該遭此橫禍嗎?”
“老太師,朕想,你應該出去走走,世族……在吃人啊!”嬴蘇的臉色逐漸歸於平靜,他負手站了起來,抬頭望天,好像在回憶什麽不太好的記憶。
“如果朕此時所行之事是有罪的話,朕想,作為當今天子,朕應該還是有能力負得起這個罪的。”
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然而沉默了片刻,嘉興道人卻驀地笑了起來,先是輕笑,然後逐漸變成了放肆的大笑:“看來,陛下是真的長大了,不會再被我這個老頭子的三言兩語所改變主意了。”
“這麽說你認同了朕的做
法了嗎?”嬴蘇看著仰天大笑的嘉興道人,心中竟好像有些期待。
“不,並沒有,有些事情不是認同不認同,也不是簡單的對和錯可以判定的。不過做什麽樣的決定取決於您,臣可以上諫,可以死諫,但最終的決定權永遠都在您手上。”嘉興道人漸漸將笑容收斂,並搖頭道。
“那真人為何無故發笑?”
“臣喜有二,待臣緩緩道來。”嘉興道人清了清喉嚨,拱手坐下說道:“朝中眾臣,他們的品性有千百種,他們的意見也有千百種,他們的諫言各不相同,這時候,就要陛下從中判斷,哪些是遵循天理的,哪些是不合理的,再從中選擇一臣之言而納之。若信一臣之言,則不應再顧左右而言他,若天子之心搖擺不定,則無事可成。因此,陛下有自己的判斷分析,此臣一喜,陛下能堅持自己的決定,此臣二喜。”
“說的不錯,可為何朕聽出了一些阿諛奉承的意味呢?”嬴蘇用手支著個腦袋聽了嘉興道人解釋,竟意外的感覺心情不錯,於是便戲謔地問道。
“陛下能從臣的這一番話中聽出奉承之意,這可算是心如明鏡了。”
“朕平日裏並不喜歡阿諛奉承,但不知為何,老師您的這番話到使得朕有些飄飄然起來的。”嬴蘇打量著嘉興道人的臉,想從他的臉上得到哪怕一絲說出這等害臊之言的羞愧之色,然而他失望了,他不禁在內心暗自得咋舌,從前怎麽沒有發現他的恩師有如此厚的臉皮?“那麽既然朕有自己的理,也堅持自己的理,那麽請太師回去吧!”
“哦?不追究臣犯約之事?”
“今晚沒有什麽君臣之議,隻有學生與恩師的閑聊罷了。”
嬴蘇與嘉興道人抬起頭來相視一笑,雙方彼此的笑容中包含了複雜而又深刻的意義,換言之就是: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啊……
“既然臣無法說服陛下,那臣也就告退了。”嘉興道人說道。
“嗯,好,走吧。”嬴蘇拍了拍手,心裏鬆了一口氣,想著終於把這個麻煩打發走了。卻不料嘉興道人退至距殿門三尺之遠的地方又轉過頭來。
“對了,陛下,臣還有一言,古時效典人行刀治毒瘡者多矣,然這世上無有《庸醫論》。”說完,不及嬴蘇反應,跳出了藏書閣殿門外,溜之大吉,全然不似一名穩重的老者,倒像是個犯了錯怕被打的熊孩子。
嘉興道人最後說這句話回蕩在藏書閣內,使嬴蘇愣神了很久,然後又搖搖頭,借著微微的燭火,提筆繼續批寫著公文。
眼前的公文上有的幾個名字,為首的是前黑冰台總督周林,第二位則是——餘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