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中島篇☆(一)
本篇為中島篇,四篇均主要為中島裕翔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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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局)
當我神誌清醒的時候,我已經在這裏了。
昨晚的事,聽他們的描述,我也回憶起了大概。
下班之後,又去了工廠樓下那家服務生都快跟我成了熟人的居酒屋。我也像往常那樣,點了過量的酒,試圖依靠酒精,再度過一個失落的夜晚。
喝到七八瓶的時候,發現工廠的同事也在,他們邀我一起喝。不知意識模糊的我,有沒有扒著人肩膀訴說自己的心事,隻知道喝著喝著,就沒了節製……
朦朦朧朧間,有人問我家住哪裏。我也就迷迷糊糊地應答,鮭魚街,2號樓,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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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估計繞了個大圈子,走得我那叫一個腰酸腿疼,以至於上樓的時候都感覺不到累了。我同事敲敲門,無人應答。再用力地敲了敲,有了很輕的應答聲。當時的我們大概是相當吵鬧的,我都沒怎麽聽清那句應答。
敲了很久,房間裏的人似乎並不願意開門。興許是我同事聽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便一口一個“嫂子”地叫喚起來,嬉笑著讓她先開門放我進去,等我清醒了以後再給她賠罪。
我的天呐,哪來什麽嫂子?我也跟著樂嗬。卻全然沒意識到敲的根本不是自家的門。
“你們再‘嫂子’‘嫂子’的嘿嘿岡本可要生氣咯”隻可惜我醉得連岡本的名字都沒說全。要是說全了,好歹他們能意識到性別的出入。
屋裏人不肯開門,又哭又鬧地大喊救命,聲稱要報警。我卻似乎還糾結於“嫂子”這個充滿歧義的稱呼,跟我的同事糾正。而我的同事又將這當作是醉酒後夫妻間的賭氣,一邊嬉笑著做和事老,一邊盡責地敲門。
後麵的事我就完全沒印象了,據說僵持了半個多小時,女主人也足足呼救了幾十分鍾。家家戶戶的燈都打開了,圍觀也好,恐嚇也好,我們這夥人都“理直氣壯”地,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倒是某個手勁兒特別大的同事,把門給砸開了!女主人嚇得從窗台跳下,受了輕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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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個故事,我也嚇得不輕。還好被害人隻是受了輕傷,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2樓跳下去能有什麽事嘛?”我聽幾個閑人在外頭議論,隻見審訊室的寫字板上白底黑字地寫著被害人的基本信息:X女士,單身,家住鮭魚街,6號樓201……
鮭魚街,6號樓201?
鮭魚街,2號樓601!
鬼知道我在報自家住址時,口誤了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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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筆錄的時候,警察樂得碰翻了一杯茶。我這個當事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感歎我可真是自己歡樂的源泉。
猥褻罪算是免了,很少有民眾恐嚇下依舊執著於敲門的猥褻犯,警察沒把這當作刑事案件處理。過了一會兒,被害人來與我交涉。看到她手上的紗布時,我慚愧到始終不敢抬眼看她,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認得出我。“你好像是關工大球隊的球吧?我看過你們的球賽……”她對我們球隊還有些好感,最終沒有告我。隻索取了一部分的醫藥費和防盜門的維修費,其他則一概沒有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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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剛才,我寫好了悔改書,安好了手印。警察說,再坐一會兒,便能放我們離開了。
已經是夠好的結局了。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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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像是關工大球隊的球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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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扭送過來的路上,就有了窮追不舍的記者,或許他們已經或多或少得知了我的身份。審訊桌的一角,是刊登了昨晚新聞的報刊——《犯罪團夥深夜強入民宅,酒後猥褻女性未遂》的標題,好像一束強光,直刺我的眼睛。雖然報紙上還沒有登出名字和照片,但鐵窗外已滿是嘈雜的人聲。記者們可能還在等待進一步的消息,等著我走出警署、或是被轉交到拘留所的一刻。
這樣的案子,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不過是一個茶餘飯後的談資,甚至是個引人入勝的烏龍。但放在我身上,真的好沉。足球運動員深夜酗酒,私闖民宅……足以毀掉我之前一切的名譽,以及,我的足球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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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初一開始踢足球,一踢就是十多年。突然就被要求離開綠茵場,我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一種心情去接受。眼看著球隊在全國聯賽上漸漸走向了頂峰,我卻輸在了這樣的地方。我沒有辦法去想象,上周踢的比賽,會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場球。
那場排位賽,雖然勝了,但我也沒有認真對待。
準確地說,我都沒有機會認真對待。
那場球的對手很弱,球都很少到達過後半場,更別說有機會接近球門。我就站在球門裏遠遠地看著他們把球往對方的球門裏送,再在進球時為他們鼓掌。是的,進球歡慶這種事,守門員都不太參與,畢竟隔得距離太過遙遠。我就這樣看著皮球在離我很遠的地方來回滾動,怎麽也達到不了我這裏。
實在太閑了,我甚至玩起了草地上的蚱蜢。玩了十來分鍾,都快變成昆蟲學家了呢,想當初,我也是會在同學包裏塞小蟲子的調皮鬼呐!在比賽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隊已經大比分領先。不用再踢點球了。也輪不到我出場了。
類似的戲碼比比皆是。因為我隊實力提升得很快,很少再需要我一刻不停地守門、撲球。隻需靜靜地看著他們,就能安穩地拿下整場比賽。“關工大球隊三比零輕鬆入圍複賽”、“前後兩球猛朝對手施壓”,諸如這樣的報道,充斥了聯賽的大半個賽季。
媒體如何吹捧,與我們無關,畢竟這種偏小眾的賽事,外人圖個開心便好。我們則仍然會在每個周六,準時開始嚴肅的短會。一同分析,怎麽贏的球,一同檢討,怎麽丟的分。所謂榮辱與共,可能就是這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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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沒人說,每個人都清楚:進球總有前鋒的功,失球總有門將的過。
小學生都懂的道理,我不會不明白。早在下定決心擔任門將的時候,就做好了覺悟。不至於到現在,才為這樣的事情而難過。
既然要靠我救的球寥寥無幾,那麽在需要我的時候,守住門就是了。場上的隊友都在努力,中島裕翔繼續努力就是了。可是,我發現哪裏好像出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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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是岡本帶回的厚厚的手稿。當大家興高采烈地領取自己職務的篇章,準備專心研讀的時候,我發現關於門將的內容,居然隻有薄薄三頁。還得和伊野尾的右後衛共享一張紙。僅有的三頁紙上,也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內容,通篇都是“積累經驗”這樣假大空的措辭。我又去看了其他職位的部分,沒有誰的是像我這樣的。岡本也仔細地為我找了一遍,沒有更多的收獲。他說,自己當初在翻譯時,似乎就對門將這塊的內容沒有印象。
沒有就算了,我不再執著於這件事。岡本也是冒著生命危險翻譯這些內容的,不能再讓他自責了。
再後來,留在大城的那幾位,竟找到了一名代課教練!正想著讓新教練教給我守門的技巧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天真。他說,“門將,不需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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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導我們球隊的日子裏,愣是沒有給過我半點建議和輔導,隻是讓我站在球門裏觀察場上的情況,然後再匯報給他。說到底,還是為了場上的那些球員,讓我充當一個輔助的角色罷了。剛開始的幾周,我還抱有過一些幻想,以為他隻是看我不順眼。我多順從他一點,他哪天就會樂意教我了。因而盡職地完成他交給我的觀察場上的任務。他對我的輔助工作感到滿意,但門將的技巧,依舊毫無著落。
終於有一天,我去找了他,
“我到底還要打多少回下手,您才可以不要把我區別對待!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也可以對我說點什麽!”我很少對人鞠躬。
他倒也直截了當地回應我,“該教的,先前那位教練應該已經教得差不多了,我沒有可以教給你的東西,我能力有限。”
他想騙誰?他把別人都教得那麽好。他是即使道歉,也不樂意教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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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拋棄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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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還真不是第一次被拋棄。
原本我還是能湊活著做個後衛的。
女教練下了那麽大決心給了我後衛的位置,但那時的我隻顧著發脾氣,沒有好好珍惜。在我提出想做門將的時候,她答應得那麽幹脆利落。我心裏還是有點希望她能勸阻我的啊,誰知她竟那麽樂意讓我去擔當門將!
那一刻的失敗感,是席卷而來的。她如此支持我去做門將,才不是因為我守門守得有多好,而是因為我前鋒做得有多糟。無論如何,我都是第二前鋒選拔賽中的失敗者,難道不是嗎?
她或許早就想放棄我了,隻是不好意思下那麽直接的命令,連“後衛”,都是猶豫再三。我主動申請做門將,簡直是正中她下懷。對她,我已經無言以對。要不是運氣足夠好地成了全團的海拔,在守門上有了公認的優勢,我可能都沒臉在球門裏站上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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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拋棄,不過是時隔多年,再次降臨到了我頭上。習慣了。
本就不是命中注定的門將,哪會有什麽守得雲開的結局?
我以為自己釋然了,但還是控製不住地想通過喝酒來麻痹自己。每天下班,都試圖勸自己早點回家;每天醒來,都試圖讓自己去隨便期待點什麽。卻還是落得一個自我放縱的下場。
就此斷送足球生涯,或許,也不全然是件壞事。一副好牌打得稀爛,也該收場了。
姑且當作一種解脫吧,就此離開了球場,便可以不用再頻繁地依靠酒精糊弄自己,時間久了,也會忘記其中的是非。後衛也好,門將也好,來之卻不能安之,又有誰像我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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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可惜了我的隊友。
我承認我一直都是球隊的惹事精,沒少給他們添過麻煩。成校隊前就是,被換掉前鋒的日子裏也是,吵著鬧著要來郊縣時更是。這次的醜聞曝光以後,絕對會給球隊帶來很大的傷害。因為我的緣故,整個團隊都要背負非議,還沒結束的排位賽該怎麽辦?明年的參賽會不會受影響?為什麽每次喝酒,隻顧著自己消愁,不想想會連累別人呢?
就算隊友不逼著我退團,關工大和jonny也有可能施壓的吧。再者,喜歡我們球隊但對我沒有好感的球迷,也會叫囂著讓我滾開的吧。與其那麽被動,不如自己遞上辭呈。
盡可能地撇清與他們之間的關係吧,他們也好應對媒體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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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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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先生,你可以走了。”警察打開審訊室的門。
最糟糕的一刻來了。我也是時候去麵對門外的記者和攝像機了。
與足球,做一個了斷吧。
也與球隊的大家,好聚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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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署的後門開啟,中島麵無表情地緩緩走出,低下頭,等待災難的到來。
——卻並沒有被蜂擁而至的記者和攝像機所包圍。就連看熱鬧的閑人,也不過三三兩兩。
經過一夜的拘留、筆錄和反思,臨近中午的陽光,顯得格外晃眼,使得這恬靜的一切,看起來是那麽的不真實。
與想象存在太大的出入,以至於中島完全不敢接受這樣近乎完美的現實。踟躕之間,一件大衣罩上他的頭,遮住他的臉。他被人飛快地帶離警署,直到深入人跡罕見的樹林,才慢下步伐。
腹部受到的突如其來的一擊,終於讓他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要是敢再喝酒,你就試試看!”
熟悉的八乙女的惡言惡語,在耳邊響起。中島終於安心地順勢蜷縮起來,落下劫後餘生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