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有岡篇☆(二)
本篇為有岡篇,此後數篇均主要為有岡大貴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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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內閣大臣來訪當天的日記。
1949年X月X日/土曜日/晴
發生了很多事,雖然很累,但還是想逐一記錄。畢竟我是切身經曆了今天那樣的場麵的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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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下了地鐵,遠遠地看到了迎接的人群,大多是休假的婦女和學生,她們一邊排進指定位置,一邊有組織地開始製作歡迎內閣大臣的標語和條幅。雖然大臣尚未抵達,但聚集在海關口的各家報社的攝像機已經“嘩啦呼啦”地閃個不停。
在我們去往海關的時候,受到了阻攔。攔下我們的,應該是現場維持秩序的官員,他要我們去指定的等候區域。我們告訴他我們不是來接大臣的,是來接同伴的。
就像我們之前所擔心的那樣,岡本沒有簽證,這一點很讓人擔心,我們還是希望能去海關接他,在他被誤解的時候盡可能地幫他說上幾句話。然而,在迎接大臣這樣的特殊場合下,我們屬於閑雜人等,官員不讓我們過去。同在執勤的山田與那名官員交流了兩句,後者做了讓步,但隻允許去兩個人。
原則上應該是正副社長去的,但因為藪出了點小意外,一時半會兒不能到場,大家推薦了我和八乙女一起去。他們認為我和八乙女說話比較有技巧,別人聽了不容易生氣,平時在生活中很能解決問題,或許能幫上點什麽忙。但後來的事實證明,在原則性的場合下,我們派不上半點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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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因為去不了海關,也不想擠在人群裏迎接大臣,就一起在地鐵口等候。地鐵口在官員執勤範圍以外,不會被趕走。交代好之後,我和八乙女一同走向了海關。
若幹個窗口在海邊一字排開,海關官員站在櫃台前處理公文。海關大多是男性,也存在個別女性。通過海關之後,是一條很短的通道,不過人的時候,柵欄門是關著的。通道的兩邊,同樣也是高高的柵欄。
當天進關的人不多,流程也很簡單,半分鍾不到就給了通過。但有些也被要求提供各種資料,被提問了很久,看得我們非常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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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岡本。時間掐的非常準。看到岡本的那一刻,我和八乙女朝他招手,三年不見的喜悅自然是溢於言表。但看著八乙女的表情,我也能夠想象我自己的笑容有多僵硬。我們在害怕接下來發生的事。
我們和岡本僅相隔一道柵欄,能否通過它,我們心裏沒底。接待岡本的是名女海關,祈禱她能友善一點。
岡本送上了自己的資料,那是他偷渡前帶去的那些,包括早年英國留學時的文件,我們見過。但這樣的資料在如今這個年份行不通。海關檢查他資料的時候,另一名官員走進了她的工作區域。當時我緊張到把目光瞥向了別處,卻在這個時候,聽到了一句嬌聲抱怨:
“走路拜托長個眼睛!”
女海關揉著被撞疼的肩膀,生氣地瞪著那名官員。後者一麵鞠躬道歉,一麵退出了海關的工作區域。女海關口中還是埋怨不斷,“那個人不是我們部門的吧。”
她隔壁的男海關接過她的話頭,“少說兩句,現在這一片全都是亂七八糟的地方官,再忍忍吧,我們想調回中央還得靠他們幫忙呢。”
無心去研究他們的閑聊,但我發現岡本上交的那遝資料中,突然有了一本簽證!
我趕緊轉過頭去看剛才的那名官員,但他隻留下了一個背影。我沒能看清他的臉,但這個身穿黑色西服的背影令我非常眼熟……
我與那個人一起做過半年的臨時公務員,我比誰都熟悉……
但當大家拜托他接岡本的時候,他很為難地說為了維持秩序不能擅自離場。如果不是他,這個背影又能是誰?
我沒有機會去多考慮我的假設,因為這個時候,女海關把一張文件推向岡本,然後提了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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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黑色西服的官員平靜地走回自己工作的區域。沒有人上來多問,沒有人注意到他剛才的離開。他以為事情就這麽地過去了。而在兩個小時以後,他與同事完成交班的下一刻,一個戴著半框眼鏡的女人向他走來。
“請等一下,”女人叫住他,“簽證……”
山田轉過身。
“……不巧被我看到了。”女人的笑容帶著幾分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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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海關的問題提得很突然,我也沒注意到,岡本可能也沒有聽清。
“sorry,?”
岡本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用英語向海關發出了能否再說一遍的請求。眼神迷茫地看著推過來的文件。
普通的日本公民是不太會有這樣的行為的,至少不會在緊張的情況下脫口而出英語。想來在海外的三年,他說的一定是英語的,思維還沒調整過來。而且像他這樣從小就在英國留學的人,英語是他的母語,日語才是他的第二外語,本能地做出了這樣的反應。
“還不止……”八乙女死死盯著岡本,聲音都在顫抖,“他連字都不認識。”
確實,岡本離開的那一年,文省部進行了文字改革,廢除舊字,提倡新字。岡本的漢字本就沒學好,盯著這一紙新字,恐怕心態都崩了。
按印章的手懸在了半空,女海關又一連串問了很多個問題,岡本每一個都認真地進行了回答,但從她的語氣中,我察覺到她不太滿意。幾個問題之後,她叫了隔壁的同事,“幫我請一聲課長,我可能遇到了一個美國間諜。”
美國間諜這個詞,在戰後,誰都不陌生。海關僅憑一句英語便草木皆兵,也無可厚非。我們跟那個女海關、以及之後走來的課長解釋再三,但他們不會輕信熟人的辯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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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了將近半個小時,但知道終究不是個辦法。八乙女讓我留原地,自己先去地鐵站,讓大家給關工大打電話,試圖找到有權威的人為岡本做證明,另外他要去找山田幫忙,畢竟他是我們當中唯一的官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感覺我等八乙女回來簡直等了一個世紀。看到他臉上還帶著笑,我稍稍放下了心。八乙女示意官員讓岡本走到柵欄邊,讓我們同岡本說幾句話。極富禮貌的言辭,讓人難以拒絕,官員允許我們隔著柵欄交流。
八乙女告訴岡本,地鐵站的大家和山田都在想辦法,讓岡本再耐心等一小會兒。然後他拉著我轉過身,我這才知道剛才的笑容是給岡本看的。他說地鐵站的大家確實在幫忙,但即便隔壁班教練和關工大的校長能開證明,在國家安全麵前也沒有太大的說服力。
然後,他又遺憾地告訴我,山田不願意來。山田身邊還有其他的官員,他也不好久留。
“這種時候總該幫點忙的吧!”八乙女長歎一口氣,說不出更多的話。
雖然我也非常認同八乙女的說法,但因為我也從過政的緣故,有了一些其他的看法。或許,有一個官員朋友做內應,才更像間諜的作風。能在海關就被攔截的間諜,實屬稀奇。聽了我的解釋以後,八乙女也平靜下來,道歉說自己剛才確實擔心到有些失態。
回頭看了一眼岡本,他也在朝我們張望。他應該是更著急的那個,我們還得想辦法安慰他。八乙女調整了一口氣息,勉強微笑著告訴岡本,再等一下,過一會兒,他再去了解情況,很快就會回來。八乙女走後,我繼續陪岡本聊天,除了調節氣氛,我已經想不出更多能起到幫助的事情。
我平時也算話多的人,但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詞窮。我知道我在沒話找話,而且在那種絕望的心情下,講出有趣的話題,實在是件太困難的事。八乙女每隔十分鍾就會回來一趟,給岡本聊聊情況,帶來的永遠都是好消息,卻也永遠隻是讓他再稍等一下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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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長讓岡本重新拿出資料,走形式地複印了一份,聲稱會仔細查看,就走出了我們的視線,很長時間沒有回來。其他的海關也隻是告訴岡本不要堵住一會兒大臣進來的入口,在被強製要求離開之前,自行離開。我們知道這是一個威脅,全市的市民都在港口聚集,采用強硬的手段勢必會引起關注,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會有行動。但時間也不是無限的,最晚不能超過6:00,大臣抵達的時間。
終於,八乙女又一次離開的時候,岡本透過柵欄的縫隙,向我遞來一遝手稿。
“這個,是英國名將寫的足球筆記,我自己翻譯了一遍,留給大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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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和平時期也是會有間諜。剛剛戰敗的日本總有點PTSD。
日本雖然戰後被美國占領,但總是有些不想讓美國知道的秘密的。而且49年的時候已經開始冷戰,日本是美國抵抗蘇聯的一道重要防線。日本也害怕過於被動。多少是忌憚著美方的間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