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心境與魔境
深秋時分,卸龍山東西兩處平原,儼然已是兩個世界。
山峰以下,東麵雲城所控三百裏,桐葉飄黃,竹葉老翠,而西麵九宮天城所在之處,已完全為冰雪覆蓋,這一路冰雪連著峰雪,放眼望去全然是白茫茫一片,陽光反射處刺得人睜不開眼。
此刻雲城十二關的昭武關上站著四個人,正是李魚兒、鍾離無妄、嫦蘇櫻、陸芳卿。
得到九宮天城戰局丕變的消息,李魚兒也顧不上別的,連忙帶著三人從須臾法陣,瞬間來到卸龍山。
鍾離無妄此刻也沒心情去關注這須臾法陣之事,他反到感激李魚兒此刻能讓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往九宮天城,根據任海瀾的消息,為了掩護大部隊撤離,葉陽如意等重要戰力皆被困在九宮天城內。
而陸芳卿來此,是為了幫忙的,雲城、大天竺、以及沈家為主的誅邪聯軍損傷慘重,陸三元一人根本忙不過來。
“見過前輩,我來接陸姑娘。”冰天雪地中出現的金玉奴,仿佛是從冰雪中幻化出的。
原本陸芳卿是打算獨自去雲城的,昭武關離雲城距離並不遠,但李魚兒堅持傳訊給金玉奴,讓她來護送陸芳卿去雲城,畢竟九宮天城裏還有個神出鬼沒的鬼月,陸芳卿的死氣又尚餘少許,李魚兒不敢疏忽。
看著兩人背影離去,嫦蘇櫻金鞭一昂指向山下埋於雪中的巍峨九城道:“師父,我們現在可以去打架了吧。”她的金線紅裙仿佛是一團行走在雪地上的火焰,意氣飛揚,神情滿是興奮。
鍾離無妄緊繃的心情,因她的話,放鬆了些,他轉頭看著被包裹在厚厚鬥篷裏的李魚兒道:“魚兒,我們先去哪座城?”
李魚兒緩緩道:“天英城。”
先去天英城的理由充足,那邊原本他們就去過一次,地形比較熟,其次是由於方位的關係,那邊是候人陣陣法相對薄弱處,再者最重要的是書禦麟和謝臨淵被困在那邊。
凶險之境,能和自己熟悉交心的人聯手是最好不過了,所以無論怎麽看都要先去天英城。
一路上,九宮天城看來也是傷亡慘重,雖有攔阻,全被嫦蘇櫻的踆烏金鞭掃得七倒八歪,根本也輪不到鍾離無妄出手,他索性也就不出手,隻負責殿後,並全心全意關注著李魚兒的安全。
再次踏上紅磚鋪就的祭壇,迎接他們的依舊是那聲咳嗽,九宮天城的輔君韓潤。
“本來,我們不該在此見麵的,奈何吳老道先走一步,所以我不得不前來。”韓潤像是見到了多年重逢的老友,親切地笑著解釋道。
地上躺著一身紫紅道衣的人,早已死去多時,在他身邊有一隻巨大的蜘蛛,背上的紋路古怪如人臉,那是天然形成的紋路,也已經死去多時,血跡也凝固成一個猙獰的形狀。鍾離無妄皺起了眉,神情厭惡道:“鬼魘紫蛛?他是吳練子?”
韓潤咳了一聲道:“正是昔日以鬼魘紫蛛采紅鉛的吳練子,若在衡州被捉,該受逆衝之刑永不超生。”
李魚兒聞言在鬥篷下一陣惡寒,所謂紅鉛就是天癸,女子月水。但若以紅鉛論,曆來認為采少女處子天癸為最佳。最恐怖的是,據說此人心性扭曲,十分變態,竟訓練了鬼魘紫蛛來采取少女紅鉛,這些惡行,光是聽聞就已是叫人作嘔,更別說親曆現場的那些少女。她們不僅是身體遭受摧殘,心靈更是百倍折磨,據說當初圍殺時吳練子後,救出的幾名幸存者,全數是瘋癲狀態,曾有靈醫嚐試醫治讓她們恢複神智,但清醒過來的兩名受害者,都選擇了自殺。
之後,靈醫們也放棄了讓這些受害女子恢複神智,隻能任由這些幸存者瘋癲下去。
“閣下……不像是會與這些惡徒為伍之人。”李魚兒收整一下心緒,平靜得看向韓潤,同時目光也掃向了他身後的書禦麟與謝臨淵。書禦麟全然陷入一種頹廢的情緒中,他召喚出的赤冠靈鶴躺在他身邊奄奄一息,翅膀上悠然沾著蛛網,看來克殺鬼魘紫蛛的就是這隻靈獸。
而謝臨淵似乎沒怎麽受候人陣影響,眼中神識清明,隻是受了重傷,盤腿坐在書禦麟身邊守著他。
“哦?姑娘如此高看韓某真是讓韓某受寵若驚,仙子姑娘若是想知曉韓某過往,大可用夢靈術探探我,但要小心反噬啊。”韓潤似對夢靈術十分了解,同時不忘調侃兩句。
鍾離無妄聽到韓潤提起夢靈術的反噬,心中不知怎麽席卷來翻天覆地得痛楚,他越是克製卻越是失控,他突然一把抓住李魚兒的手道:“我不準!”他似也是明白這多半是候人陣的因素,但腦海裏就是趕不走在百花門時,抱著七竅流血的李魚兒時的場景。
“師爹……,你放開師父。”嫦蘇櫻見鍾離無妄目光駭人,不由替李魚兒擔心。她不喜夢靈術,但因為好玩,淺淺地練了些,原本是足以應付候人陣的影響,但這一著急,心中那股嗜血的戰意開始蠢蠢欲動。
“無妄,你知道魔之幻境與心之幻境的差別麽?”李魚兒看著神情焦急的鍾離無妄和言細語道。
“師父,必是這人搞得鬼!”嫦蘇櫻忽然再也按捺不住,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就朝韓潤揮鞭而去。
鍾離無妄對她的話則是置若罔聞,內心全然被那種苦楚占據,漸漸再也看不清麵前的人,他努力抓著她,要看清她,最終卻是看到一張七竅流血的麵孔。他狂吼一聲:“不!”將眼前之人抱入懷中,背後空門大開得對著韓潤。
若沒有嫦蘇櫻,若沒有受傷,他此刻就能輕而易舉將麵前兩人,一刀刺穿。
韓潤很頭痛,雖然嫦蘇櫻也是陷入魔之幻境,卻是全然顯出,不死不休的好戰本性。可惜,候人陣中他不得不壓製境界,可他好歹也是金丹修士,偏偏對麵的嫦蘇櫻不能以尋常的築基修士來論,她手中的踆烏金鞭更是縮小了兩人境界的差距。
李魚兒被鍾離無妄緊緊箍在懷裏,說話也有些困難了,但她任在安撫著說著,好似在哄孩童入睡的母親一樣:“心之幻境雖名幻境卻是實相,心內所藏皆是真實所知所感,這些真實的經曆雖也叫人歡喜痛苦,但歡喜是淡然的,痛苦亦不會叫人迷失。”
“魚兒魚兒……”鍾離無妄沒有清醒的跡象,依舊抱著她喊著她的名字,聲聲哀慟。
但在與嫦蘇櫻打鬥的韓潤,卻是將李魚兒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也不知為何,他內心湧起一股騷動,仿佛有一些被遺忘的東西,即將蘇醒,他額上慢慢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拚命拉回思緒,將注意力集中得到戰局上,此刻他並沒有落下風,甚至還能蓄力發大殺招,隻是大殺招用來殺嫦蘇櫻未免太浪費了些,他還要提防鍾離無妄突然清醒過來的反撲,以及尚未被候人陣動搖心智的謝臨淵。
“但魔之幻境就不同了,人隻所以會陷入魔境,是為了要逃避不想看見的那麽一麵,才會對事實視而不見,有些人逃得掉,有些人逃不掉,但無論逃得掉還是逃不掉,他們都會陷入假象,執著於情緒,而看不到事實的全部。”
對於李魚兒的話,在場的人似乎都充耳不聞,偏偏韓潤聽得清清楚楚,他額上細密的汗珠終於滾成一大顆,滴落了下來。那些他自以為逃得掉的往事,開始在心底蠢蠢欲動。
“在魔之幻境中,歡喜是沉迷,痛苦是瘋狂,最可怕的是,看似清醒的人,可能早已墜入魔道。”她話音一落,周圍起了淡淡的煙霧,夢靈的術的陣法陡然生效。陷入候人陣的人,皆是身軀一震,似是將要從幻境中掙紮出來,就在那一刻,韓潤已是別無選擇,絕招驟出,先殺掉眼前嫦蘇櫻再說。
嫦蘇櫻陷入殺劫之際,卻是忽聞兩聲長嘯齊至,皆是由法寶發出,一道金光,一道赤紅,金紅光芒之外,竟然還有一柄長劍穿透韓潤心口,那是謝臨淵的劍,沒有花巧,不引人矚目,素雅沉斂,卻又快不及眨眼。
原來嫦蘇櫻雖是因從候人中初醒,陷入茫然狀態,但身來破軍星氣太乙入體,有著強悍的武鬥本能,竟下意識催動極招以踆烏金光擋下韓潤的十月刀,人則借勢倒飛了出去。臉頰貼上冰冷的雪地,她頓時清醒。
赤紅之光自是鍾離無妄的赤鯉劍,雖隻是一瞬,卻已交鋒數招,並為謝臨淵博得一劍致勝的機會。
作為一個元嬰修士,韓潤自然不會這麽輕易死去,但也正因為他是元嬰修士,在這魔氛中注定了隕落。
他咳了好久,再也壓製不住境界,隻是此刻雖恢複元嬰修士的身份,卻是隻能等死,他微微歎息,低頭像是說給自己聽:“未到元嬰境時,我思之發狂,不惜以心魔的代價,欺騙眾人說我到了元嬰境界,誰又曾想,邁入元嬰境界後,卻又不得不壓製境界。”
誰也不知道那是怎樣一個故事,在場眾人都未在衡州聽說過韓潤的名字。
看他的樣子,多半是散修,一個天資卓越的散修,從煉氣到築基再到金丹,卻一直籍籍無名,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他開始謊稱自己是元嬰修士,但卻有不敢在眾人麵前露麵。
至於他為何會來權州就更不得而知了,但諷刺的是,後來他真的踏入元嬰境界了,卻隻能壓製境界,繼續當一個金丹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