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草枯
每日喝著沈燕婉送來的安胎藥,李魚兒慢慢確定自己是必死無疑了。
她體質是不好,與年幼時那場溺水和小時候長期營養不良有關,但是也沒有那麽脆弱,尤其是修道後,體質總要比做凡人時好上許多,但喝了沈燕婉的送來的藥,愈發覺得渾身乏力,隻是腹中的胎兒到是十分健康,大有子奪母氣之勢。
看來沈燕婉那日“安胎益子”之說,別有深意。
秦夫人隨著靈醫來過一次,靈醫表示胎兒健康,孕婦多多臥床休養即可,秦夫人臉上難得露出笑容,李魚兒很清楚,這笑容是因為鍾離家的後代,而不是為她,以秦夫人和沈燕婉的神識,應該是早早就探知了這腹中胎兒是個男娃。
王三娘已經被接到鍾離家被哄著軟禁起來,沈燕婉極其會說話,雖是讓王三娘隔幾日就來探望,但又說李魚兒需要休息,看多了反而叨擾,王三娘便也知趣,客隨主便,也就不多做要求陪著女兒。當然,沈燕婉這麽,最主要是提醒李魚兒不要輕舉妄動。原來她甚至連同沈燕婉談條件的資格都沒有。
李魚兒身尚未死,心是早死了。
病榻上她一遍遍回想著昔日在太素璧雍上她與師父曦和的對話。
“那違反門規,到底會有什麽後果……?”
“為師也不知道,徒弟可以試試。”
是啊,紅塵走一遭的後果,誰又說得出究竟會有怎樣的後果,隻是按以往在紅塵中流傳的故事來說,似乎都不是好結局罷了,欺師滅祖,報應不爽,她又能怨得誰。
如今,六個月早已過去,再有一個月她就要臨盆,無妄卻始終沒有音訊,看來是見不到最後一麵了,想想也是,沈燕婉做事縝密,又怎會讓鍾離無妄見她,讓事情變生肘腋。
鍾離無妄趕會本宅時,見到床上的憔悴之極的人兒,幾乎是肝膽欲裂。
沈燕婉也驚得不知所措,她分明得到消息鍾離無妄在取神劍水龍吟的最後關頭,不知怎麽居然放棄這神劍,突然歸家。
“這是怎麽回事?!”鍾離無妄抱起李魚兒,衝著沈燕婉吼,他幾乎不用多思索,就知道這事兒與沈燕婉脫不了幹係。
“二弟,你冷靜,是弟妹不讓我告訴你的。”沈燕婉見李魚兒昏迷不醒想來一時半刻不容易醒,一橫心,索性撒謊到底,“她說……怕你傷心,拚死……也要保護這個孩子,你的血脈。”
“沈燕婉!”鍾離無妄放下李魚兒,長劍橫出,卻被及時趕到的秦夫人攔阻。
秦夫人氣道:“你看看你還像樣麽?這樣跟你大嫂說話,還敢動手!你不在的時候,李魚兒全靠燕婉照料,她本身就內務繁雜,你回來還要打要殺的。”
鍾離無妄道:“她就是這樣照顧的,照顧得命都快沒有了。”
秦夫人道:“那你也是你這個妻子沒有福氣!自打她進了我們鍾離家,我們家就沒一天安穩過。她有了你的骨肉後,更是不消停,前前後後請了多少靈醫,用了多少藥材,還白白讓你放棄了神門開劍,我自問已是仁至義盡。”
鍾離無妄道:“好,娘,你從來沒有喜歡過她,我帶她走就是!”他說著便抱起李魚兒,向門口走去。
秦夫人道:“阿犬!她就快臨盆了,你當真要折騰斷送她性命麽?”
鍾離無妄道冷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什麽主意,我要保的是她,至於未來鍾離家家主,還是勞煩大嫂自己生一個。”
“你!”秦夫人氣得一個踉蹌,沈燕婉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頭一次這麽下不來台。
“無妄……,你別衝動……”爭執中,李魚兒終於勉強醒來。沈燕婉霎時臉色煞白,死死地盯住李魚兒,仿佛如同見鬼,卻聽李魚兒道,“娘對我很好,嫂嫂對我也很好……”
鍾離無妄見她說不了幾句,就要大口喘氣,心疼道:“別說了,你先閉上眼睛休息,我帶你走,我們出去後再說。”
李魚兒卻道:“無妄……我不走……可否讓我單獨跟無妄說一會兒話……”李魚兒說著,看向秦夫人和沈燕婉。
秦夫人雖然討厭這媳婦,但終非鐵石心腸,見李魚兒此刻竟然在勸鍾離無妄,神情也不由黯然,對沈燕婉道:“燕婉,我們出去……,讓他們靜一靜。”
沈燕婉微微吸了口氣,道了一聲:“是。”
屋內就剩下兩人,氣氛宛若生離死別,李魚兒問道:“無妄,是一夕白麽?”
鍾離無妄點點頭,閉上眼,貼上她的臉道:“魚兒,你再撐一撐,答應我不要放棄,我帶你去百花穀,去青芝塢。”
李魚兒輕笑道:“你的醫術荒廢了……,其實我的夢靈術也荒廢了,否則何至於此。”
鍾離無妄自責道:“是我不對,不該帶你來這裏,更加不該拋下你一人在此。”
李魚兒略略搖頭道:“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無妄,我想問你,如果劍修與我之間隻能選擇一個……你怎麽選?”
鍾離無妄毫不猶豫道:“當然是你。”
李魚兒道:“可是……你如果劍修很差,我也不會夢靈術,我們又要麵對這麽多事,要怎麽辦呢……”
鍾離無妄一愣,轉而道:“魚兒,我們不說這些了好不好,我帶你走……”
李魚兒原本低微的聲音又更加輕了:“不走了……在你懷裏就好……我累了……”
鍾離無妄大驚失色,把著她脈,明明李魚兒此刻虛弱之極,脈象卻極為有力,此為陽脫,說白了就是魂魄即將離體……死亡的前兆,他把著她脈門急急輸送靈力,另一手搖著她道:“魚兒,別睡,別睡,你不可以睡過去!”
漸漸得,靈力再也輸入不進,雖然懷中人身體猶然溫熱,但呼吸徹底沒了,脈氣也如弦斷般突然靜止下來。鍾離無妄摸著她臉道:“這是夢靈術對不對,夢靈術是沒有呼吸的……”可是夢靈術卻是有微弱的脈氣與靈力,隻是這兩者,此時已經全然感受不到了。
鍾離無妄心碎到極點,他抱著李魚兒的屍身,良久良久,突然咬牙切齒道:“李魚兒!你竟敢騙我!你竟敢騙我!”
隨著這一聲呐喊,鍾離無妄忽感眼前所有景象碎裂,李魚兒之前所布之封山大陣,雖看似微弱,沒什麽抵禦性,卻可助她瞬間進入別人意識,而使人不察覺。鍾離無妄此刻方知,方才所經曆的一切,不過是大夢一場,鏡花水月。他猛一睜眼,但見周身煙霧繚繞,而他還與李魚兒保持著親密相擁的姿勢。他唇尚靠著李魚兒的唇,隻是這之間猶有一絲的距離。
這薄如一紙的距離,卻猶如天涯般兩端,原該是親密的溫度,卻在這仲夏時分,如寒冰般刺骨,李魚兒的眼神朦朧,似也方從夢靈術中清醒,卻是要比鍾離無妄多了一份堅定,她身體微微後傾,拉開兩人的距離,隨即小心翼翼分開鍾離無妄合抱住她的手,慢慢向後退出,卻不想一腳踩到了那盆千歲同心草。
那盆千歲同心草,在術法起效刹那,就便鍾離無妄掌中跌落,太陽石滾落到一邊,兩兩對生的紅心,早已各自變了顏色,枯萎而死。李魚兒略一停頓,還是踏過這死去的千歲同心草向後退去。
“無妄,我沒有騙你……這不是普通的幻境,這是心境。”李魚兒雖然極力鎮定,但一雙手還是不由抓緊了裙子,“人的心識中有很多意念猶如種子,這些意念平時未必能察覺到,但隻要機緣成熟就會開花結果,變成事實……就如剛才你所看到的……”
“我不要聽!”鍾離無妄看著她,因為極力克製著怒意,而急促喘息起來,他眼眸中交替著恨意、憤怒道:“李魚兒……,是不是除了你那該死的夢靈術,你就不會看人了?!憑什麽……憑什麽你認定事情會變成這樣!你又憑什麽誘導這樣的結果?你敢說……這些幻境,不是你在操控主導?!”
李魚兒忽而心中一痛,緊接著腸子也隱隱絞痛起來,原來心痛和腸斷不是誇張修辭手法,而是真的會發生的,她無法否認鍾離無妄的話,雖然是各自心境交織而產生的幻境,但她是施術者,自然也是主導者。李魚兒深吸一口氣,腦海是一團混亂,已是無法好好組織語言:“無妄,我們在一起,隻會彼此束縛……我不知道要怎麽說才能讓你明白……”
“那就不要說了——”鍾離無妄口氣冷了下來,眼眸也冷了下來,“我放你走,永不相見,你可滿意了。”
雖然李魚兒已經在心裏推測演練過無數結局,但親耳聽到,還是刺得她心口收緊,痛不能言,她極力繃住表情,不顯露一絲情緒。僵持片刻,鍾離無妄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拂袖離去,不消片刻那心口的微熱也不在了……
李魚兒終於支撐不住因心境波動而造成的術法反噬,她跌坐到地上,口中噴出一口鮮血,眼淚怔怔往下流下,血淚合成一片。沒有經曆過就無法懂得,感情不是兩廂情願就能長相廝守的,有多少眷侶在相處中終成怨侶。
情字可拆青青心,梅子初時,天真兩般似同心。
那不如,就讓感情停留在最美好的片刻,隻是這種事怎麽說得明白,解釋得清楚,罷了,他怨他恨他從此不想再見,那就希望他,從今往後放下她,好好走自己該走的路。回想過往,幾次夢靈術的反噬,或多或少都是因他而起,這樣是不是也就還清他對她的好了……
墨天機來到時,已不見李魚兒的蹤影,地上隻餘下那一對在盆中枯萎的千歲同心草,以及滾落在一邊的太陽石,不遠處那片被分根的千歲同心草叢卻是一片生機勃勃,他皺眉看了看,默默無言得將那一對枯死的同心草埋入那片生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