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阻力
林鵬稱戈阻力
他父親的病房安排得不錯,離手術室近,采光也好,硬件條件也是一般病房裏最好的。唯一比這更好的病房,隻在南側那棟被嚴密隔離的大樓裏才有了。
病床這個意象給陳可素來強勢的父親罩上了一層脆弱的麵紗。就在他入院的這幾天,陳可頭一次感覺到了他爸的緊張和害怕——他本以為這兩種情緒早早地被他爹落在他奶奶的肚子裏了呢。就是這個一向宣稱自己不需要醫生的刀子,但醫生卻需要自己的房子的男人,在青島就已經為了自己胸前即將劃開的小口子失眠了好幾個晚上了!
盡管陳可很想多和他說些什麽,能讓他能感覺輕鬆些,可當他們離開病房的時候,陳可發現自己說的話還不及於雷的多。
“你要是我媳婦他該樂成什麽樣啊,你知道他很少對我滿意的。”陳可直到離開了住院部大樓,才鬆口說道。
“你不是我媳婦看我爸媽都樂成啥樣了,還是我修行不到啊。”於雷接口道。
“不是你我的問題了……”陳可歎了口氣,沒再說話。
這幾天裏,他們天天在腳下的這條路上走著。陳可父親的手術很順利地完成了,病床上的病人終於在麻醉藥的作用下穩穩地睡了個好覺。當他醒來的時候,這顆剛剛被治愈的心髒顯然情緒很高,向圍在床前的家人和於雷暢談了一番手術中的感受——他又是和原先一樣,無所懼的強健男人了。
陳可這時想起了於雷的一句話“要這世界上隻有一個男人是決不可能變成同性戀的,那就是你爸”,雖說有些不孝,但現在陳可毫不懷疑它的正確性。他的父親是個可以不惜任何代價來捍衛男性尊嚴的人,即使在很多時候那和滑稽的頑固劃上了等號——實在很難想象,他會用什麽樣的方式來向一個愛上男人的兒子宣戰。
他太愛他了,想要給予他自己能夠給予的一切,除了傷害。
那天,當陳可的父親從麻醉中醒來的時候,是於雷跟他說了第一句話。陳可和他的母親下去買飯了,隻有他一個人還在上麵守著。
大概是因為麻醉的關係,於雷頭一次在他的臉上看見了慈祥的神色。他說,他現在的感覺就是想大哭一場。於雷記得自己當時傻乎乎地笑了。
陳可的父親在依然迷迷糊糊的狀態下跟他說了很多。說到他太太,說到陳可,甚至說到了於雷的父親。
“我們陳可是個好孩子,”他說到這兒真的哭起來了,“我沒好好照顧他,真的一輩子都後悔……”
“……真是後悔,真的。以前隻要給他買個氣球就可以逗他樂上好幾天,可是現在我都不知道他喜歡什麽,他也不會跟我說……”他一時哭得傷心,怕是牽動了傷口,一時呼吸有些困難。
於雷怕出什麽意外,趕忙去把護士叫了進來。
等護士走了以後,陳可的父親也平靜了下來,他輕輕地喘了口氣,說:“他從小就沒帶過同學來家裏,可能是怕我,”他苦笑了一聲,“但他現在有你這樣的小兄弟……”
他頓了頓,重複道“兄弟……”,又接著說:“以後你有什麽事,你爸爸不方便辦,就跟我說,我跟陳可的事一樣辦!”
於雷實在不忍心想象他知道自己不隻是陳可的“兄弟”時侯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道理,一樣東西,你一旦過分地去珍惜它,反倒失去了欣賞的能力。就像一件明朝的青花瓷,甚至讓人不忍沾上自己的指紋,又怎會冒著打碎它的危險拿在手中把玩呢——尤其是,當你知道破碎是它唯一的結局時。
於雷清楚,有些變化正在自己和陳可的關係中不斷發酵。他們最近常長時間地看著彼此,有時笑笑,但更多時間沒有表情。那些曾經讓他們都捧腹的笑話,故事,話題,如今都不知消遁到了哪裏。
他們發自肺腑地想用最深刻最沉重的字眼向對方發誓無論結局如何都成色不變的真愛,但他們卻發現自己正在失去這樣做的能力。
或許,讚美一件青花瓷最好的方法,隻需要去欣賞它。
好在,在很及時的情況下,他們放棄了深刻,而選擇了生活本來的樣子。
是那天晚上,他們在床上躺著,依舊緊緊地擁抱,但沒有人有那樣的心思。於雷甚至都沒有了勃起的衝動,盡管那在過去的三年裏是那樣的不可抑製。
他們淡淡地說著話。以前的日子,以後的日子,於雷母親的皮包,陳可父親的心髒……
這個問題不是沒有合理性的。通常來說,離開的人總是更容易忘記,何況是在物欲橫流的美國。
陳可先起沉默著,後來淚珠開始在睜眼閉眼間滑落,後來變成了抽泣,後來變成了慟哭。他一直努力地使自己相信於雷決不會有這樣的疑問,但他終究還是有的。
於雷一時間心神俱亂。他隻是想借著這樣的問題彼此感動一回,在這樣的日子裏他迫切地需要著這樣的感動,哪怕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問題的答案。
他親他,安慰他,用他最喜歡的方式撫摸著他的背,可這一切都蒼白得無法給陳可帶來一點安慰。
於雷覺得自己會忘掉他!是的,自己既然可以狠心從他身邊離開,忘掉,又有什麽難的呢?語言突然失去了意義,他不知道還有任何方式可以表白自己,可以為自己的罪行開脫。他像瘋了似地搖著腦袋,死死地抓著身邊一切可以抓到的東西,他大聲地哭著,可鬱於胸口的悲憤卻還在不停地膨脹,墜著他的心,壓迫他所有的內髒。
於雷真得慌了。在那個瞬間,他和他的感覺是那樣絕對地一致——無法挽回,絕望,失語。他也哭了,不是蘭舟催發、執手相望時經過醞釀的淚水,卻流下了人在瀕臨崩潰時最深刻的恐懼。
人本就是一種善於自虐的動物,在很多情況下,總是要通過一些極端的形式來達到真正的信仰。
“我再也不會這樣了,再也不會了……”他試圖把陳可的腦袋抱進自己的懷裏,於雷的話就像陳可的肢體語言一樣不斷地重複著。
等到陳可終於停止了掙紮,於雷稍稍抬起了身,撫拭著他的臉頰。他低著頭,輕輕地親吻他的胸膛,頸項,嘴唇,不敢看他的眼睛。於雷滿懷著愧疚,喃喃地說:“我再也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了,因為我比你更清楚答案。”
陳可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做了不該做的事,就要受到應該受的懲罰。他終於知道為什麽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感情要被稱作禁戀,因為涉足犯險,終要自作自受。他必須要離開,盡管他知道——而且他知道對方也知道,他會永遠愛著於雷,直到他死去,因為沒有人再值得他去愛,因為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於雷。
他不再介意一語成讖的可能,就像他阻止過於雷的那樣,他願意用死亡為他的愛情觀做終級的注腳。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死亡讓人更難以逾越的事情麽?陳可現在知道,有的。
被於雷從臉上擦掉最後一滴淚水,陳可有些難為情,他澀澀地笑了一下,湊上去在於雷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那一夜,兩個人都沒了睡意,像是要把剛才失落的時間,那一分一秒都彌足珍貴的時間,補回來。他們彼此依偎著,像從前那樣,像過去的每一天,自在地說著話,親吻。
他們談到了一種意象。
每個人在孤單寂寞的時侯都會向他自己心裏的某種意象尋求幫助。對於有的人來說,那是媽媽熬的一碗大米粥,對於有的人來說,那是小時候抱過的一個小熊枕墊,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一件物事,在心裏,不論任何時候,都能給他暖意。那些有過瀕死經驗的人說,即使在生死一線的關頭,他們依然能在冥冥的虛空之中看到被象征著的溫暖,而有了堅持下去的勇氣。
陳可說,他對於溫暖的回憶,就是家裏的那架立式的老鋼琴,暗紅的鬆木色,溫潤的琴鍵白,曾經陪著小小的他體驗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但從今往後,於他,那個可以讓人在悲苦中微笑的意象,永遠都會是這個躺在他身邊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