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詭士不死戰事不止
金逄雙手捧著那張寫滿供詞的月白色絹帛,恭恭敬敬的立在盧郅隆的書房中,兩人沉默了許久,仿佛在做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
盧郅隆終於緩緩站起身,伸出手把供詞抓在手裏,用力一掙,引得腰間一掛黃翡翠珠穿禁步上的墜子撞擊在一起,發出丁丁泠泠的聲響。盧郅隆死死盯著金逄,轉過手來,將供詞扔在鎏金福壽紋雕花炭火盆中,絹帛噝噝啦啦的燃燒起來,幾見明火燎過,燒為灰燼。
“金大人,你哪來的就是一張廢紙寡人沒說錯吧?”
金逄垂手而立,麵上的肌肉緊緊繃住,眼角的皺紋也被咬牙的動作抻展:“陛下,稱實在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還望陛下明示。”
盧郅隆在金逄臉上拍了兩下,冷笑道:“跟寡人裝傻?這張供詞看不看的有什麽意義?左右都是你們這起子屈打成招出來的冤假錯案。”
盧郅隆見金逄沒有反應,便對著門外叫了一聲:“來人!”
瑞公公應聲推開沉重的朱紅大門,進了書房:“陛下,您有什麽吩咐。”
“傳寡人的口諭,戶部尚書林賁畏懼強權,執法不公,著將其革職查辦。”盧郅隆憤憤不平,一手按在玉帶上,一手指著門外:“去去,去傳旨!”
瑞公公茫然,試探的目光在金逄與盧郅隆隻見遊走不定,金逄向他使了個眼色,瑞公公點點頭,便退了出去。
“大王,您的話,臣不明白,您說的強權指的是誰?”金逄拱手問道。
“就是閣下,還有閣下背後的那一位。”盧郅隆背對著金逄,在書架上左右翻找著什麽。
“陛下大謬。”金逄整衣下拜,拱手道:“大王以為,臣與王後竭力保住公子從是為了什麽?是為了王室的顏麵和陛下的名聲,不是為了私欲。何來強權霸術之說?”
盧郅隆麵帶笑意,徑直走到殿門,打開門左右觀望,見窗外門外沒有人在偷聽,便驅散了門口的侍衛。笑著緩緩走在金逄麵前,金逄抬起頭望著盧郅隆。隻見他麵上的笑意戛然而止,心下還未明白,劈頭蓋臉的兩個耳光便左右開弓的打在臉上。
“怎麽著,名士,是不是覺得屈辱?”盧郅隆臉上狠辣的神情已然少見,這等失禮的行為更是前所未有,金逄捂著臉,愣在原地,盧郅隆恨恨難平:“受了奇恥大辱是不是也壓不住心頭怨憤啊?”
金逄隻得一拱手,老老實實的回道:“臣不敢。”
“不敢,哼,”盧郅隆一手拉他起開,挒在一邊,凝視著金逄的眼睛,低聲道:“寡人今日才知道什麽叫書生誤國。”
“你是明悟之人,寡人也不瞞你。季叔太雖然死了,但季家的勢力在朝中仍舊的無孔不入,公子從一事,寡人有意立公子信為世子,借機拉攏季家,好用他們支援五元國前線。你這樣一翻案,季家還會輕易出手嗎?”說著盧郅隆在金逄肩頭假意抽了一巴掌,埋怨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金逄躊躇著,期期艾艾道:“臣,臣想辦法補救就是了。”
“如何補救?”盧郅隆指著金逄,他雖然憤怒,卻也不忍苛責。
金逄眼珠一轉,計上心頭,正色道:“陛下,臣保舉公子從親赴前線。”
盧郅隆苦笑道:“小小孩子,就算去了,又能有什麽用處?”
“不,陛下,”金逄狡黠笑道:“臣倒是覺得公子從前去,可抵千軍萬馬。陛下想想,季家勢力左右不過是朝堂中的那幾個人,派他們出征消耗的是百玦的國力。如果公子從去了前線,有一人必然會費力周轉,說不定,還能有意想不到的結果。”
“你是說,調動衛樞?”盧郅隆托腮思量了半晌:“就怕他不過問啊。”
“陛下,公子從到了前線,別人不照應,衛樞不可能不管,臣了解衛樞,他天生就是勞心費力的命。”
盧郅隆笑笑,這也是眼線最不是辦法的辦法了,當即拍板道:“寡人就送他上前線。”轉而向金逄招招手,低聲戲謔道:“你這麽折騰衛樞,就不怕哪天他回手把你滅了。”
次日。
宮外護駕的車隊步兵已經準備就緒,公子從還在元紓的寢宮中辭行,他身穿一身鎏金劄甲光明鎧,腰係白玉包銀獅蠻帶,足蹬龍紋洛繡深筒靴。腰間一口明晃晃的寶劍,肩上鎏金銀質吞肩獸。
他跪在元紓麵前,雖然穿著是將軍模樣,實際上他隻是一個十五六的孩子。
“母後,孩兒走了。”
元紓從錦盒中一塊黃澄澄的巴掌大的海獸紋護心鏡,縫在綢帶上。元紓將錦盒遞給公子從,眼中滿是憐惜:“從兒,戰場上打不過就跑,這塊護心鏡,你係在裏衣上,願上天護佑我兒。”
出征的大部隊已經出發,護送公子從的幾百人小騎兵隊伍打著旌旗,拉著車架,緩緩開赴前線。望著這支出發的小隊伍,盧郅隆露出憂慮的神色。從袖中取出一方密信遞給公子從,吩咐道:“把這封信親手交給方端義將軍,不得有差池。”
公子從拱手,接過信,塞進自己的衣裳中。盧郅隆拍拍他的肩膀,送他上了車駕。
送走了公子從,金逄寫了個條子,塞進信鴿腳上的信筒中。鴿子撲撲啦啦的展開翅膀,飛上藍天,金逄望著遠去的鴿子,良久無言,雙手合十默默的垂頭許了願道:“鴿子啊鴿子,願你快些飛到公子樞的手中,這大大小小的麻煩,就待一把能斬亂麻的利刃了。”
鴿子飛越千山萬水,落在衛樞窗前已是三天之後,衛樞從青瓷葵口碗中取了幾顆玉蜀黍喂給鴿子,取了信讀過,隨手扔進炭盆燒了。
“主子,”金旻拱手道:“家父在信中說了些什麽?”
衛樞抑製不住的感慰的笑道:“令尊的蹴鞠踢得真好。”
金旻不知衛樞的意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眼巴巴的望著衛樞問道:“主子這話從何說起啊?”
衛樞笑道:“是公子從,他通了個大簍子,你父親填窟窿填到一半,一腳把公子從踢到我這兒來,分明是要我手去給公子從鋪路。”
“那,主子準備怎麽辦?”
衛樞長籲一口氣,咬咬牙無可奈何的笑道:“既然信得過我衛某人,萬不得已之時,那我也隻好赤手上陣了。傳消息給昂蘇王,切斷常山國王城水源。五天之後,喬奇營若還有餘力,便合兵到常山王城背後,正麵佯攻大軍全線出擊。”
“都督,城中水井無數,這水源如何切斷。”
“叫城中細作向井水中投放死雞死鴨,若是嫌麻煩,就,投毒吧。”衛樞說到投毒二字,已是咬著牙說出口,她不願使用這種滅絕人性的手段,隻是現在情況嚴峻,若非狠辣手段,必敗無疑。
“投毒?”
“寧可得一座空城,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同常山五元兩國比耐力,昂蘇國不是對手,兵之情主速,就這樣狂飆突進,才能打的對手毫無反擊之力。“
“那這和屠城有什麽區別,屠城之後,能坐穩天下嗎?”金旻有些不解。
“我很遺憾的告訴你,這就是屠城,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們這一次,目標是將三國連環擊破。一分一毫都不能有差錯。”
“三國,偌大一片疆域,人情複雜,國仇家恨。到那個時候,可怎麽治理啊。”金旻撇撇嘴,雙手掐在玲瓏玉豬龍平金玉帶上,歎了口氣。
“想要治理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學會忘卻,忘卻仇,你知道該怎麽做嗎?”衛樞饒有興味的望著金旻,金旻不解,斬釘截鐵的把頭搖成撥浪鼓,衛樞歎了口氣,惆悵的說出了答案。
“移風易俗,讓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學習百玦先進的耕織技巧,學習百玦的穿著習慣,飲食習慣,甚至是文化,以及傳統。百年之後,物是人非,年輕一輩從小接受百玦文化的熏陶,忘卻自我使命,忘卻先祖宗族,到那個時候隻看見蔓延繁華,和百玦的新鮮古怪。仇恨,也就不複存在了。”
“我不信。”金旻說這話時,有些勉強,但還是否認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衛樞雙手撐在窗邊,深秋陰冷,烈烈西風吹在臉上,她比任何時候又要清醒:“其實同江山相比,最容易改變的其實就是人的秉性,一個人的行為源於他的思想,而思想正是源於他的教育和生存環境。我們改變了後者,前者想不被改變,都是難事。”
“你去吧,把事情辦好。”衛樞取下撐住窗子的梨花木榫:“我也要做最後的爭取了。”
“爭取什麽?”
衛樞從架上取下自己一件暗紋風毛領鬥篷披在身上,將一件洛繡綠萼梅攢珠抹額係在頭上。
“爭取一下,以免浪費了好材料。那可是昂蘇國最後一個明白人,也是本公子的階下囚,秦浟,秦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