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江山再不負才子
衛樞從懷中取出一串殷紅色掛飾,上麵穿著一顆圓潤的九眼天珠,墜著含蜜蠟珠的絡子。
“這是我王賞你的,你好生收著吧。”
九眼天珠極為珍貴,是天珠中最難得的上品,有消災去難保佑平安的意味,更重要的一層意思便是,權威顯赫,利益巨大。
“這……當真是我王賞賜的嗎?”金逄雙手捧過那串腰配,眼中溫濕,衛樞點點頭,望著金逄,衛樞仿佛看見了當年的自己,盧郅隆從不負人,尤其是那明珠暗投的人物。隻可惜,這福氣來的太晚,比起金逄遲暮之年,自己已經是最幸運的。
“我王給的?我王給的?”金逄捧著天珠反複重複著這句話。
“先生,你這就收拾一下,隨本侯入宮吧。”
金逄淚眼婆娑,狠命點點頭,轉身回茅舍,又怔怔的轉回來,往來幾次,不由得苦笑道:“老朽簡直是糊塗了。”
衛樞微微一笑,站在一旁,握著佩劍:“先生盡可慢慢收拾,我在這等就是了。”
“將軍,您剛才說的,陛下可知道?”金逄忽的停下來,露出慚愧的神情,仿佛是一位弄巧成拙是棋手。
“我王十二歲從政,如先生之類,見的多了。”
衛樞不以為然的捋捋係在下顎的發冠垂蕤,實則是逗弄這位脾氣古怪的老先生:“先生想想,如果不是認定先生必然隨我入朝,怎麽會送你如此珍稀的九眼天珠。”
金逄聽了衛樞的話,兩條雜草般的灰白眉毛擰成八字:“這可如何是好,將軍我還是不和將軍入朝了。”
“先生,我王最是禮賢下士的生命君主,不僅不會向先生發難,反而會為先生入朝興國的大義兒褒獎先生,先生何懼嘛?”衛樞抿著嘴,不想笑出聲。
“此話當真?”
“當真。”
金逄隻叫兒子把茅廬中的幾件舊衣裳收拾收拾,便跟著衛樞下山了。衛樞的車駕停在山腳,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已經夕陽欲垂,青鬆白雪迎著血色朝陽,金逄正正衣冠:“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先生請上車,衛樞騎馬便可。”衛樞將金逄讓在車駕旁,金逄雖然傲氣,卻也敬佩賢臣,不好意思自乘車駕讓衛樞騎馬:“將軍,我這一把老骨頭,豈能反客為主啊?”
“不不不,請士之道不能廢弛,衛樞騎馬便是,先生請。”侍衛扶著金逄踩著下馬凳上了車,衛樞跨上馬,銀絲垂蕤被北風一鼓,顯得飄逸俊秀。
“風采才華,冠絕當世,一時頓有兩玉人耳。”金逄望著衛樞禦馬的背影,又撫摸著腰間盧郅隆上的配飾,不由得感慨一句,方才撂下轎簾。
王城夜間落鎖,唯有城樓上守城的士卒舉著火把,來回巡邏的甲士。
“開城門!”金旻驅馬上前,站在腳蹬上,扯著韁繩大聲叫道:“大都督回城!”
城樓夜間從無開啟的規矩,城外如有來人都隻能在城下等待,天明之後,開啟城門才能入城,守城的校尉伸頭向下看去,幾個騎馬的人拉著一輛車,除了一個穿貂裘的其餘都是統一著裝:“城門已閉,明天天亮再進城吧,不遠處有家客棧,不妨去歇腳!”
衛樞一扯韁繩撥馬向前,手中馬鞭指著校尉:“我乃鎮國侯,有要事麵王,速速開啟城門,誤了大事,你吃罪不起!”
金逄從車架下來,拉住衛樞坐騎的轡頭,勸阻道:“大都督,夜深了,明早進城也不遲。”
衛樞笑道:“我替陛下請士,不是請來受委屈的。”轉而從荷包中取出官銀,在手帕上印了一個章,係在木矢上,搭弓向城門樓上紅燈射去。
箭鏃摜進燈籠絡子上,校尉解下手帕,就著燈火仔細瞧著白絲帕上赫然陰著“鎮國侯印”四個字。登時幾個甲士一驚,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盧郅隆原有命,綠營將佐,城防甲士見鎮國侯印如見國璽。衛樞是不壞規矩的人,往常若是夜半,必然不會進城。如今以權勢壓人,必有大事。今日見了鎮國侯印,不得不夜間開啟城門,於是,校尉探出半個身子向衛樞等喊道:“侯爺稍等,已經去開城門了!”
城門轟的一聲,緩緩開啟,如同開啟一個神秘的幻境,金逄僵在一旁,手中還扯著衛樞坐騎的韁繩。
衛樞跳下馬,將金逄讓進車駕,城門黝黑深遠,守城的校尉親自帶人出迎十幾個甲士排在門洞兩側,手中提著照明的燈籠。衛樞一撥馬至校尉麵前壓低聲音道:“今日對不住你,原不該壞了規矩,你很好,輕重緩急很有眼力,本侯會向陛下推薦你,你叫什麽?”
“小人安賈謝侯爺。”說著奉上衛樞將才蓋了官印的手帕
衛樞一招手,車夫一甩韁繩,馬車咕嚕咕嚕的轉動起來,衛樞撥轉馬頭:“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夜半無人,唯有官府巡夜的士卒提著燈,在大街小巷穿梭。
衛樞喚來金旻,將將才那方手帕交給金旻:“你拿著快馬進宮,找瑞公公,讓他把你父入朝的消息告知陛下。”
金旻猶豫不安,麵露難色:“主子,現在才四更天,陛下恐怕才睡下不久。家父不著急,就天亮了再進宮吧?”
衛樞笑道:“這是……帝王之道,你不懂,現在就去。”
盧郅隆批折子直到三更才躺下,瑞公公靜靜坐在盧郅隆床邊,一動不動。他這一宿可不能睡,要細細的聽著主子呼吸是否順暢,半夜咳嗽不咳嗽,是否起夜。記準了,第二日,回報內務府記錄,呈報太醫院,由太醫決定如何為君王配置養生的藥品。
恰逢一個轉報的小宦官站在暖閣門口,掀簾張望,見瑞公公瞧見了,便向他招招手。瑞公公躡手躡腳的走出暖閣,站在寢殿外方才問道:“什麽事兒,大半夜的就來了。”
“鎮國侯府的金將軍來報,說是鎮國侯把陛下要找的人帶來了。”
“什麽事兒?”盧郅隆披著一件披氅掀簾走出來。
瑞公公跪道:“陛下,鎮國侯把人帶回來了。”
盧郅隆覺得眼睛幹澀,揉揉眉心,默然道:“什麽人啊?”話音未落,登時怔住了:“帶回來了?”
傳報的宦官也跪在地上,奉上衛樞的官印手帕:“陛下,侯府的金將軍說,不到一個時辰就能到宮門口了。”
“更衣,換朝服。”又指著瑞公公:“你去,把人領進來。”轉而笑道:“衛樞啊衛樞,好厲害的一張嘴,還真把老頭兒弄來了。”
瑞公公領了旨,帶著十二個提著宮燈的內侍,在宮門口等候。
宮門禁地,百米之外,下馬步行,瑞公公眼尖,遠遠見了衛樞,便緊忙一路小跑到近前:“奴才給鎮國侯請安。”
“公公您是陛下身邊的人,不必如此多禮。”
金逄一時感懷,想當年,他為了不肯向百姓征收雙重賦稅直言諫君,遭到貶謫,被兩個內衛拖出宮去,眼見著九重宮門漸漸遠去。而今在站在這重樓玉宇之前,不由得感懷,瑞公公引著金逄在前麵走,衛樞和金旻跟在後麵。
遠遠地見兩串宮燈漸漸飄來,走到近旁,燈光迎著金冠一閃,盧郅隆穿著一身赭袍親自出迎。
盧郅隆拱手道:“金逄先生,久仰大名。”
金逄僵住了,仿佛一具石像,眼中淚水漸漸匯聚,雙唇顫抖著,雙手也不知所措:“大王,大王啊,我的王啊。”雙膝一軟,伏在地上放聲痛哭。
衛樞不免也有些觸景生情,千古知遇之恩,誰能不感喟。為官以來從未得誌,如今遲暮之年,還能被君王深夜出迎,這遲到了四十多年的前程,誰又能不為之痛哭?
盧郅隆雙手扶起金逄,滿目和煦的笑意:“先生不必如此,寡人能得先生,是寡人之幸事,國家之大幸!”說著從袖中取出手帕,在金逄不滿皺紋和歲月滄桑的臉上輕輕擦拭:“寡人恨不能早得見先生,這些年來,先生受委屈了。”
金逄掩麵,失聲痛哭,盧郅隆雙手扶著金逄,抬眼向衛樞會心一笑,衛樞也笑笑。
“先生折騰了一天,還沒用膳吧?寡人已經吩咐膳房為先生準備宵夜,先生先用膳,寡人還有好多政務要請先生指點。”盧郅隆笑道,叫金旻扶著他父親跟著瑞公公去用膳。
目送著金逄蹣跚而去,盧郅隆方才走到衛樞身旁:“寡人最見不得賢臣痛哭,每一次哭泣,都是為王的失察,先王和廢君的過錯,寡人終於補回來了。”轉而笑著問道:“你是怎麽說動他的?”
“說動他的不是臣,而是陛下的賢明。”
盧郅隆笑道:“奉承話就不必說了吧?”
衛樞心思沉重,眉心一直擰著,這世上如果還有能夠感動她的事情,除了父母之愛,就隻剩下知遇之恩了。隻可惜這樣的情形,衛國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不是奉承話,陛下從不負才,天下少見。”
盧郅隆輕輕哼了一聲,也覺得鼻子發酸。朝堂高遠,不知有多少才子死在了登臨的途中,這等慘烈,亦不亞於一場戰爭。
“你真這樣想?”
衛樞低下頭,抿著嘴,半晌才回道:“當年陛下給我機會的時候,我也是如此心情,當時我隻恨一件事。”
“何事?”
衛樞望著盧郅隆,斬釘截鐵的回答道:“恨我不是百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