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寸相思一寸灰
這一日衛英早早的醒來,昨日從鎮國侯府邸回來以後,便長夜之中默默垂淚,妝花雲錦枕邊的淚痕已經消退。
百玦王的另一位名喚孌玉的昭儀王氏,早已命準備下人些賀禮,預備晚些時候親自從去。
下人一手輕輕捏著一柄桃木牡丹梳子,輕柔的替衛英理順長發,兩個宮女將一塊莨紗襯在發下,免得頭發落在地上身上,二則,也是忌諱,若是頭發被有心人得了去,製成巫蠱來害人,反到是麻煩事。
綰了一個簡單的倭墜髻,簪了兩隻鑲珍珠的蓮花銀簪,用一串小青金珠串纏住發髻。雪白的頸子掛著掐絲包銀青金瓔珞。身穿明黃襦裙套一件回紋邊淺黃色平金牡丹褙子,顯得樸素大方卻不失風韻。
王昭儀在王後宮中等待了盡半個時辰,似一尊風化的石像,寧靜的坐著,黃花梨木鏤空百合條幾上雨過天青釉茶杯中的鐵觀音從滾燙飄香漸漸擱涼。除了窗外金絲籠中的黃鸝鳴叫聲,這偌大的廳堂便隻有自己的呼吸聲了。
隻聽外廳一陣舒緩的腳步,映入眼簾的是另一位同來請安的婕妤許氏。
她行路時身姿柔若隨風細柳,婀娜多姿,透著滿腔的傲氣。她望見王昭儀正端坐在正廳左側的黃花梨木圈椅上,便柔聲道:“婕妤許氏拜見王昭儀。”她的聲音拿腔作調,對於自己心中的不忿不加絲毫掩飾。
王昭儀嘴角微微一翹,垂下眼瞼,淡淡道:“請起。”
王昭儀端坐著凝視許婕妤片刻,便笑道:“論年紀,本宮應當稱婕妤一聲姐姐。既是自家姐妹,情誼為重,姐姐不必拘束。”
許婕妤笑道:“妾癡長幾年,蒙昭儀不棄,以自家姐妹善待,實在惶恐,昭儀的好意,妾銘記在心,隻是心中把昭儀當做妹妹,口中是斷然不敢說的。”
二人正說著,隻見宮人掀開青玉珠簾,王後帶笑緩步走來,二人皆起身行禮問安。
“方才見了兩位姐妹的厚禮,當中小鞋小衣裳,著實惹人喜愛,兩位的心意本宮心領了,”又喚宮人換了熱茶“本宮替腹中的孩兒謝過。”
王昭儀笑道:“娘娘客氣了。”一時間沒有話題,庭中刹那間死一般寂靜,王後端起一盞金桂蜜茶飲了一口。
許婕妤瞥了王昭儀一眼忽然問道,“王後, 妾聽說宋,祝兩國犯我邊境,陛下有意討伐?”
王後嗔怪道:“這是陛下的大政方針,後宮女子豈可過問呢?”雖這樣說,麵上卻萌生喜色,雙手無意間扶在小腹間。王昭儀原是祝國公室之女,聽聞百玦討伐祝國,心中著實難過,眼神也一時黯淡無神。
王後身邊的景貞麵上含笑,帶著過分的喜悅。主仆二人對視一眼,那奴婢便笑道:“婕妤主子有所不知,陛下那日與王後小酌時,原說是不打祝國,偏生昱忞侯和鎮國侯兩位大人……。”
“住口,後宮豈能非議朝政?”王後申斥過下人後,便和藹的像王昭儀報以明媚一笑。
許婕妤笑道:“王後和陛下恩恩愛愛,真是我等閑人羨慕不來的。”
王昭儀隻是禮貌的陪同笑笑,並沒有過多言語。
許婕妤又道:“想來戰事真是預料不來,盼著能過幾天安生日子,這不就又要開戰了?到頭來可苦了百玦的老百姓。”說罷,故作惋惜之態,歎了口氣。王後心下明了,便傷感道:“當年衛國宮中和親的賢妃,不就是因為呂國攻衛,被賜自盡的?”
許婕妤狡黠的目光掃過王昭儀平靜的麵孔道:“我倒是覺著賢妃鑽了牛角尖,便是開戰,大王也不會降罪於一個柔弱女子,這不是白白丟了性命?”王後笑道:“不是這個理,便是大王不加罪,和親的使命便是讓百姓過上太平日子,狼煙四起,百姓塗炭,她哪裏有顏麵苟活?賢妃是因愧疚自請一死的。”說罷,歎了口氣。
王後望著王昭儀,隻見她頷首微笑以示敬意,麵上一時有些難堪,便稱自己勞累,王昭儀依舊溫文的施禮告退。
“她要麽是真的傻,要麽便是個絕頂的對手。”目送王昭儀離去的許婕妤一語道破。
王後撫摸著小腹道:“大智若愚,你碰上的絕不是等閑之輩。”
許婕妤轉向王後納罕道:“何以見得?”
王後冷笑道:“你不過是想要激她先出招罷了,她卻笑臉相迎,全然不理你的話音不善,豈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許婕妤纖長的指甲晶瑩的如同冰花芙蓉玉,在茶盞蓋子上輕輕一劃道:“我倒不這樣想,您瞧她畏畏縮縮的模樣,不過是個穿著大人衣裳的小孩子罷了。”
王後用手帕掩口失笑,笑的鬢間的兩隻鏤花金步搖輕輕搖曳:“那些敢於示弱的人必然會有更大的手筆。”
許婕妤不屑道:“陛下如今盛寵姐姐,而今姐姐有了身孕,這是天助我也。我們有什麽擔心的,妹妹暗地裏聽說,她嫁過來許久,陛下還沒碰過她一下呢。”
王後見她說的粗陋,用帕子在麵上掩住,輕輕咳一聲,緩緩站起身道:“也罷,提防便是了,今日陛下不來,你留下用膳吧。”
王昭儀孌玉默默地彳亍前行,寒風吹拂得裙擺一顫一顫,額前的碎發也順風顫抖。
夏天一過,風漸漸涼了,平凡而苦澀的日子裏,昭儀宮中每一個人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並痛苦著,偌大後宮表麵上都是畢恭畢敬,背地裏也從不缺少風言風語,這一切不堪的苟且幾乎不用語言來傳播,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麵上和嘴裏都洋溢著無比的熱情,內心卻似冰霜般寒冷,叫你冷不防就觸及的尷尬更是家常便飯。
自己不受陛下寵愛的傳言,久而久之的連自己也深信不疑了,她不想麵對那些陌生的無法觸及的麵孔,哪怕隻是身為卑微的傭人。
許婕妤正坐在王後前廳的圈椅上端著一盞桂花蜜牛乳燉木瓜羹就這雕花小銀勺子細細品嚐,王後的肚子也微微凸起,有些明顯,王後滿麵春風的輕撫小腹,似是享受著恬淡的午後時刻。
隻見一宮人弓著身子小步快行,在王後麵前停住下拜道:“啟稟娘娘,奴才聽聞鎮國侯率軍叩關祝國之戰已經迫在眉睫,大軍現在是兵臨池下,結局快見分曉,特請示娘娘,王昭儀宮中的份例是否變更?”
皇後輕輕一笑道:“三國結盟伐我百玦,無異於以卵擊石,焉有不亡之理?你先退下,晚些自會派人傳話。”
那宮人退去後,婕妤擱下玉碗道:“王後為何不直接應了?”
王後笑道:“處世豈能落井下石,豈不聞死灰複燃之事?凡事都要就下三分回旋之地,再說王昭儀平日裏也並沒得罪你,就算她出挑了些,又何必耿耿於懷?”
婕妤笑道:“娘娘大善,這下闔宮都會稱讚娘娘的品德了。”
皇後低頭看看隆起的小腹道:“我們不逼迫她,輿論會叫她自行了斷。如若不死,也不會再有恩寵。退避三舍,算是為孩子積德罷。”便又叫人賞了許多吃穿和賞玩器物給孌玉。
像是被壓住無法翻身,孌玉失去了本能的反抗。她是痛苦的,壓抑的,她的痛苦不知源於何處,或許是和盧之晉之間隱忍的愛與責任,或許是失去了自豪的資本——祝國,或許是失去了反抗和選擇方向的能力,總之她的迷惘的。
如果王後的選擇是斬草除根,她大可以怨恨王後,她便有了反擊的對手;如果盧之晉告訴她,彼此僅存的愛慕消失了,她大可以埋怨盧之晉的薄情,並開始謀劃新的人生。顯然這些是不存在的,於是她更加的痛苦迷惘。
暮色四合之際,王昭儀屏退眾人,把自己獨自關在暖閣中,換了一身雪白紡綢的齊胸襦裙,套上紡綢玉蓮褙子,挽著雪白色披帛,麵對打磨光滑的銅鏡,望著鏡中不甚清晰的麵容,頷首淺笑。想起不久前自己對於愛情的憧憬是那樣的純潔無垢,緣起緣滅,清淺情深,潮起潮落,隨遇而安便好。在輿論麵前,無論什麽都是卑微而無助的,它善於用冰冷的陰暗心態來忖度任何人的普通心理,隻要他成為眾矢之的。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孌玉顫抖著手,鄭重的持一柄紅燭,邁著輕便的步子,緩緩走到曾經相守許諾愛情的宮室,那是的盧之晉還是一位心明眼亮的年輕公子,未像如今這般模棱兩可,而今,情愛已經不甚明了。
紅燭的火舌靠近蠶絲簾幕的刹那,便燃起熊熊烈火,想噴湧而出的熱血,想真摯壓抑的愛情在刹那間噴薄。孌玉靜靜地跪坐在廳堂中央,等待著愛情之火的炙熱燃燒。
紅色的火舌夾雜著滾滾濃煙漸漸吞噬了孌玉的身影,窗外激烈的呼叫聲灑水聲嘈雜一片,最後變成嗡嗡的響動,直到寂寥無聲。孌玉失去了意識,倒在冰冷的地麵,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