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似是故人來（上）
（上篇）
泰康七年，夏。
恰迎端午佳節，賽龍舟吃粽子，雄黃酒熏艾草，五色盤絲墜香囊，除此之外，長安外郭城的廟會，也極是熱鬧。
華燈初上，大街上行人如梭，有拖家帶口急去趕廟會的，有趁著佳節上街遊玩的。
處處可見，騎著竹馬穿街嬉戲的頑皮小童，搖著折扇拎著鳥籠的公子哥兒，爭相插戴了首飾裝扮靚麗的少婦少女，鶴發烏簪長袍飄飄的老者，搖著撥浪鼓的小貨郎穿插其中，高聲叫賣……
街麵上川流不息的人潮，與街旁鱗次櫛比的酒樓戲館、各類商鋪，相互映照，構成興旺繁華的帝都街市夜景。
“離開長安十二年之久，想不到，如今的帝都是這般繁華熱鬧！”
一輛輕便軺車，從長安大興街的“祥記”布莊裁縫鋪那頭，徐徐駛來，穿街而過，駛向內皇城的明德門，車上一個二十出頭、白衫俊俏的公子，望著街上人氣興旺的繁華盛景，感慨萬千：
“十二年前，我曾與寧然皇姐私自出宮，夜遊長安外郭城，這條大興街上，隻見達官貴族風月場內酒色昏昏、紙醉金迷，蓮花棚子歌舞曼妙粉飾太平，長安百姓入夜後卻不敢出門，若是遇上城門懸掛逆賊首級、城內宵禁時，每條街道滿是持刀的京城守備……”
“公子，長安城這般繁華景致，瞧著養眼，想著心裏舒坦。”駕車的車把式，一看就是個練家子，體魄健壯，四方臉、濃眉大眼，眉宇間透著幾分精明幹練，在那位白衫公子麵前，畢恭畢敬的，瞧來是個可靠且忠心不二的心腹隨從，也是個辦事利索的得力親信。
“公子您不是說，如今朝廷文恬武嬉，小皇帝才十一、二歲，未行及冠之禮，恰是活潑好玩的年齡，尚不懂居安思危的道理。而今天下，太平了這麽多年，人們在享受這繁華盛世時，總會慢慢的放鬆警惕，故而長安這繁華夜景，小的瞧著養眼，想著心裏舒坦。”車把式嘿嘿的笑，“京畿重地的守備軍，都安於現狀，刀劍封在鞘中，怕是生了鏽，拔也拔不出來了。”
白衫公子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麽，在軺車入了明德門，穿行內皇城時，放眼眺望承天門的方向，夜色中，但見宮城之內，燈火輝煌，猶如繁星萬點，璀璨奪目。
“繁華如夢惜流年！”
一聲輕歎，軺車已由朱雀門街往天街去，須臾，便到了承天門。
。
入夜後宮門緊閉，禁軍統帥霍秋卻領兵等候在宮門外，見那輛軺車駛來，他疾步上前拔刀攔下，禁衛軍兵士“呼啦”一下，衝上來將軺車團團圍住，裏裏外外仔細檢查。
“霍將軍，此番是鞫容大人請我回京的，這是他托人轉交給我的入宮憑信。”白衫公子遞出一封書信，上麵還壓著一枚玉佩，衝霍秋亮明了身份。
“打開宮門！”仔細謹慎地確認了來者身份，霍秋命人打開宮門，放人進去，“公子請下車，隨我來，皇上已在太極殿等候多時。”
從軺車上緩步而下，宮門禁衛又將白衫公子渾身上下仔細搜查了一遍，確定沒有攜帶任何利器兵刃、及其他不該攜帶入宮的禁物，這才予以放行。
“吳紹，你且在宮門外候著。”白衫公子心知鞫容此番讓他來，說是敘舊，實為試探，暗中派人密切監視，處處防著他，跟自己一道來的心腹親信連宮門都入不了，被禁衛軍強行攔在外邊，他見狀倒也不以為杵，一副謙謙君子的隨和態度，索性讓那車把式吳紹待在軺車上，在宮門外等著便是了。
“公子，請！”引領白衫公子走入承天門，霍秋親自安排了宮內接應的車駕。
“有勞霍將軍。”白衫公子笑容隨和，客隨主便，從容地坐上車駕。
以宮廷禮儀接送官員及眷屬的便車，由宮奴太監牽引挽拉，緩慢行駛在宮中甬道，霍秋在旁盯著，時不時用眼角餘光打量被鞫容盛情邀來的這位客人，暗忖：十二年了，想不到此人竟還活著，失蹤了整整十二年，突然又出現了，刻意讓鞫容的密探找到他，此人到底安得什麽心？
“十二年了……”便車上的客人自顧自地感慨，沿途賞著燈光璀璨、金碧輝煌、一派恢弘氣度的宮城夜景，目眩神迷之際，不由得脫口而出：“久違的帝都宮城，我終於又回來了！”
霍秋眼角一跳，麵色微沉：“是皇上想見你，見過之後，還是由本將軍送你出宮。”
聽出對方言下之意，顯然是在提醒他：你不過是個客人，這皇宮你還沒資格待下來！
“有勞霍將軍。”白衫公子含笑頷首，似個沒脾氣的老好人，隨和、溫厚，謙謙有禮，讓人覺得霍秋這般緊張兮兮的防範著他，很是多餘，人家不過是來故地重遊一番，順道見見“家裏人”，似乎並無其他目的。
霍秋卻在暗自皺眉，這位客人對著他，的確是恪守本分、謙和有禮，但說來說去就那麽一句“有勞霍將軍”，聽著恁不對味，好似誠心敷衍，偏偏客人笑容隨和，讓人揪不出半點破綻。
伸手不打笑臉人，霍秋悶住了聲，直將客人帶到了帝宮太極殿。
“皇叔、是不是皇叔來了？”
太極殿內，小皇帝興奮地叫了一聲，白衫公子剛被內侍宦引領著邁入殿內，就見一個十一、二歲，身披龍袍的小娃，從禦案後頭轉出來，疾步走下玉欄台階，興衝衝的想要迎向殿門口，不料，半途被人攔住。
敢於攔下當今天子的，正是帝師鞫容。
“皇上，您急什麽？這人都來了，跑不了！”鞫容攔著小皇帝，眼角餘光卻瞄向了剛入殿的客人，看似在勸麟兒別著急，話中卻另有所指。
跑不了？這話，白衫公子聽來有些刺耳，卻表情不變，坦然入殿，衝著小皇帝跪拜行禮，與忠臣一般無二，見了天子，屈膝臣服，一絲不苟行大禮，“草民李瑢，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聽客人以“草民”自謙，鞫容目光微動，暗中仔細打量眼前這白衫公子，腦海裏也不由得回想起十二年前，那個年僅十歲、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當年的李瑢，年歲尚小，卻是個鬼機靈，在祁王等人中毒暴斃的那晚失蹤，從長安宮城偷逃出去，消失了十二年之久，而今重又見到這條漏網之魚，確已長大成人，二十郎當的年歲，唇紅齒白容貌俊俏，笑容隨和，溫良端莊，似個謙謙君子，哪裏還似當年那般活潑好動、古靈精怪？
當年的鬼機靈，能在鎣娘與李熾合謀的毒殺陷阱中靈敏脫身，機智遁逃，而今長大成人後，此人心智越發成熟，分明是離家的小孩回來了，回到久違的帝都宮城，在李瑢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激動情緒，怎會是這般的平靜？這般溫吞隨和，與幼年時的他相比較，變化差異太大，若非容貌與小時候相差無幾，還真難叫人認出他來。
李瑢如此平靜的反應，叫人越發捉摸不透他的心思，鞫容也在暗自皺眉：這李氏皇族的人，難不成都有表裏不一的特征？
“皇叔！六皇叔！”小皇帝又在叫嚷，興奮地想跑過去，親近這位素未謀麵的皇叔，——由此看來，麟兒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隻當父皇是天宗“李珩”，自己也是李氏皇族的嫡親血脈。
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鳳伶與鞫容是如何的小心翼翼，將小皇帝保護得太過周全。
“麟兒！”鞫容又在攔阻，這回小皇帝可鬧脾氣了，撅嘴，瞪眼，跺腳，兩手叉腰氣鼓鼓道：“太傅，朕好不容易見到一個還是活著的皇叔，就讓朕去摸摸看，不行嗎？”
摸摸看？！客人聽得一愣，又見身為太傅兼輔弼大臣的鞫容，在那裏連哄帶勸，就跟伺候小祖宗似的，磨破嘴皮子、好言好語要將小皇帝哄開心了才行，這個情形，怎麽看怎麽像是爺孫相處，爺爺疼愛孫子，百般寵溺，寵得孫兒更加驕縱任性，在那裏不依不饒地耍小性子。
竟然是個被寵壞了的主！李瑢心下暗喜，卻還跪在那裏，不得皇上恩準，不敢起身似的，絲毫沒有造次。
“今日天色已晚，瑢公子風塵仆仆遠道而來，還沒沐浴更衣，臣以為，還是讓客人先回去歇一晚，以後多的是機會再來宮中走走。”鞫容還是不敢讓麟兒隨意親近此人，已然做了安排，此時忽然一本正經地道：“皇上，太後正在等您，您得趕緊過去，至於瑢公子，微臣已在宮外安排了別館，命人招待他住下，您看如何？”
一聽太後在等他，小皇帝倒也不敢再胡攪蠻纏，隻能依了鞫容。
“瑢公子意下如何？”鞫容轉而望向客人，好像剛剛發現客人還跪在那裏，保持著磕頭跪拜的姿勢，這才讓小皇帝允他平身，起來回話。
“謝皇上隆恩！”曾是宮城小主人的李瑢，而今卻成為了宮中客人，境遇上的變化，令他更加小心謹慎，起身抬頭後，衝鞫容微微一笑，謙和有禮，以博取好感。
他心知：鞫容將他留在長安，是為了方便就近監視他，防範於未然。
自從他刻意暴露行蹤，讓內廷密探得知他還活著的消息，並且探查到他的下落，稟告太後與太傅知曉後，他就知道自己將會麵臨被人盯梢嚴防、甚至軟禁起來的困境。
此番能回到長安，還得多虧這位任性的小皇帝，得知他的皇叔還活著，就嚷嚷著要見上一麵，而鞫容也順水推舟，恰好有意見一見失蹤這麽久的人，想要當麵觀察一番，暗中加以試探。
太後與鞫容，或許是想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於是，他才能活著重返故地。
他回來了！回到了長安，回到了久違的帝都宮城！
見到了想見的人——殺父仇人的兒子！還有那個曾以一則“天諭”顛覆李氏皇朝的癲狂道人鞫容！
當今小皇帝，是背棄皇族的寧然皇姐、與那個篡奪李氏江山的羿姓狼小子的孽種！
而鞫容搖身一變，成了輔弼大臣、帝師太傅。
李氏江山的皇位上，竟坐了一個異姓小娃。——從他探知這一驚天內幕後，就下定了決心主動暴露行蹤，重又回到京畿重地來。
太後與鞫容，包括內廷所有知情人，他們忌憚李瑢的出現，因為他才是李氏皇族的人！
以如此特殊的身份，留在長安，以後的日子會更加艱辛，他每走一步，都將麵臨重重危機，一不小心，就會丟了性命！
而眼下，除了任性的小皇帝之外，沒有一個人歡迎他的到來，他們都在提防他，因為他是匡宗的兒子，曾經的六皇子——李瑢！
“太傅，母後答應要讓王冕將軍的孫女入宮陪朕玩的，可諾諾她到底什麽時候來？”
李瑢告退時，忽又聽得小皇帝纏著太傅追問，口中提到的“諾諾”，正是王冕的孫女，王君安，這名字還是鞫容幫她取的。——當年的東宮太子“李珩”領旨出征西北戰場、王冕受困於刑部天牢時，鞫容幫著派人轉移了他在外鄉落府的家人親眷，並且給那剛出生的女娃取了這個名字。
或許當時的鞫容，正掛念著出征西北戰場的東宮儲君的安危，於是給王冕的這個孫女起名為君安。
君安、君安，自是願君平安！
照此看來，王冕的孫女不日就將來到長安宮城，給小皇帝作伴，或許，太後還有意要撮合這兩小無猜的金玉良緣。
李瑢從太極殿走出時，嘴角似有若無的，泛著笑……
目送李瑢走出太極殿，鞫容心事重重的，呆站在殿內，不知在想些什麽，竟想得出了神，都未發覺內侍已領著小皇帝去見太後了，直到十七匆匆跑來催他：“尊上，您還不趕緊去靈山天機？”他這才猛地回過神來，想起今晚還有一件大事，匆忙脫下官服，更換道人衣袍，疾步離開。
俄頃，鍾鼓響起。
靈山之上的天機觀，在天師尊上鞫容到來之後，開始了端午開陣，為小皇帝祈福，請神佑護天下太平、萬民福祉的隆重儀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