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迎刃上
未時。
如意宮,養神殿。
內侍宦疾步入內,跪於貴妃麵前,低促稟告:“娘娘,聖上於金鑾殿宣召太子入朝議政,並將西北兵禍一事,交由太子全權處理。”
正在伏案疾書、為阿寧求情擬奏疏的鎣娘,運筆的手勢停滯了一下,筆端一點墨汁滴落,暈染在紙上,她不悅地擱筆,抓起紙來,用力揉皺在手中,搓成一團,丟在了地上,她豔容含煞地問:“朝上列位臣工有何反應?”
“晏公等人,起初還在幫太子說情,但,聖上當著眾臣的麵下了旨,臣子萬不可勸聖上朝令夕改,晏公不過是多說了兩句,就令得龍顏震怒,勒令兵部侍郎卸下職權,回去閉門思過。如此,金鑾殿上文武百官,無一人敢在此時挺身而出,幫太子扛禍事。”
內侍宦一答,鎣娘冷笑:“晏公耿直,好心辦壞事,他也不想想,聖上對太子心有不滿,存心刁難,身為臣子,這個時候站出來幫太子說情,反而會激怒聖上,令太子處境更加危險。”
“娘娘料事如神!”內侍宦接著又道,“聖上在朝堂之上,大發雷霆,怒而問責太子監國期間的種種劣行,尤其是濫用雙龍符,私開國庫挪用皇銀、撥出軍糧,給北荒流民賑災一事。”
“太子是何反應?”貴妃追問,內侍宦答:“太子由始至終,悶聲不響,且臉色蒼白如紙,臣子都瞧得殿下病勢未愈,來金鑾殿參政已屬勉強,他隻在聖上下旨命他接下燙手山芋,一力解決西北兵禍一事時,答了一句話。”
回想今日,朝堂上驚心動魄的一幕,這個內侍宦也不禁心有餘悸……
……
稍早前,金鑾殿上,匡宗借機刁難,當著眾臣的麵,將燙手山芋拋向太子,怒聲道:
“朕不是讓你去撫軍,而是讓你親自去退敵平叛!朕不會撥給你一兵一卒,朕的將士、軍餉、錢糧,你統統不許沾手!如何克敵製勝,那是你的事!你若辦不到,就休要再回東宮坐這太子之位!你若辦到了,之前你犯下的斑斑劣跡,朕皆可既往不咎!”
太子守則監國,出則撫軍,怎料,匡宗此番是動了真火,下旨讓太子親自去抗敵、去支援翼州收複挺州、去解決馭刺領兵造反、串通關外犬戎進犯中原的棘手戰事,然,偏偏不給太子一兵一卒,兵馬軍餉錢糧統統不給!
“讓太子一個人去想法子、抵擋逆賊與外敵的千軍萬馬?”鎣娘挑眉冷笑,“好啊,真是好!聖上誠心刁難,太子之位真真是保不住了。”
“娘娘……”內侍宦遲疑了一下,仍是將太子當時的反應,據實以告:“聖旨已下,太子非但沒有哀聲討饒,更加沒有賭氣抗旨,他、他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伸手接旨,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
羿天在金鑾殿上,麵對聖上的問責與刁難,始終保持沉默,半句也不為自己辯解,尤其是知悉自己的身世,直麵滅族仇人時,他依舊淡定自若,不露絲毫破綻。
直到——
匡宗衝他撒完了氣,喝令厲公公將聖旨傳給他時,羿天竟然毫不遲疑地跪下接旨,而後說了一句話:
“父皇的兵馬錢糧,兒臣絕不沾手!但。兒臣若是調用其他人手,隻要他不是父皇的兵,還請父皇不要插手幹預!除此之外,請給兒臣最大的權限,不要讓任何人,尤其是各地衙門官吏、駐軍將領,皆不可橫加阻撓,兒臣也無需監軍跟隨!”
逆子,好大的口氣!居然還敢賣狂?!
匡宗受不得激,當即掌擊禦案,道:“朕允了!凡是朕的人,不論文臣武將,亦或者兵卒小吏,皆不可阻撓你全權解決處理兵禍一事,亦不可從旁協助!”
“西北戰事吃緊,不容耽擱,朕給你兩日時限!兩日之內,你招不到人手、想不出退敵之策,朕要治你的罪!”
說白了,這事若辦得成,東宮之位可保,太子可安然度過此次危機。若辦不成,非但儲君頭銜岌岌可危,匡宗還要嚴厲懲處他。
暴君撂下狠話,羿天迎難而上,毫無懼色,一派從容鎮定地應聲:“兒臣領旨,謝恩!”
朝堂之上,似有看不見的硝煙彌漫著,看著這對“父子君臣”針尖對麥芒,分列鳳凰池的文武百官,悚然動容,竟有一種風雲際會、天地變色的感覺。
這天,似乎真的要變了……
……
“兩日時限?”
鎣娘聽罷,推開筆墨,撚帕擦拭雙手,起身徐徐踱步至窗前,眺望遠處景致,——春寒料峭,風起雲湧,倚窗麗人迎風展笑顏:
“又有一場好戲可看了!”
※※※※※※
申時。
兵部侍郎府邸。
護衛勁裝的霍秋,疾步邁入書房,衝晏大人抱拳行禮,急急稟報:“卑職已遵從大人的吩咐,將府上一眾護院壯丁召集整合完畢,隻等大人令下,整隊共計四十八人,立馬出發支援太子!”
靠坐在書案前一張酸枝太師椅上的晏公,已脫去官服,換了一身居家袍服,已被暴君剝奪職權,閉門在家反省思過,雖是賦了閑,但連日來為東宮之事奔波忙碌,此刻靠坐太師椅的晏老將軍,神情略顯疲憊,招手示意霍秋上前來,將清點妥當的一疊銀票遞到霍秋手中,吩咐道:
“拿去,用這些銀票趕緊去置辦些行軍裝備,馬匹、糧草、兵器、盔甲,還有帳篷炊具等物,但凡行軍打仗能用得上的,都置辦齊整些,以備不時之需。”
“大人……”霍秋拿著銀票,麵露難色,“這是您辛苦積蓄多年的全部家當哪!即便是拿去幫太子準備軍需、送去人手,但是隻憑大人府中這四十八個毫無征戰經驗的護院壯丁,人手遠遠不足,杯水車薪,救不了這燃眉之急哪!”
“老夫已經盡力了。”起身,走到霍秋麵前,晏公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滴水穿石、聚少成多,別小看這一點力量,也別灰心,去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相信太子殿下必能想到法子,你我竭盡全力去幫他就是了。”
“是!”霍秋用力點頭,攥緊手中銀票,大步而去。
晏公背剪雙手,佇立在書房門口,將一縷思緒拋向宮城之內,憶及今日退朝,他緊隨太子從金鑾殿中出來,愁容滿麵,沉歎聲聲,還忍不住責怪太子:
“殿下,您貿然接旨,實乃不智之舉!倘若能迂緩推拒此事,等聖上平息怒火,你再求得你父皇的原諒,畢竟是父子血親,聖上哪能真的將親兒往火坑裏推?到時候,微臣再幫殿下勸聖上收回成命,另擇出征抗敵的良將……”
說到此處,他忍不住又歎了口氣,搖頭埋怨:“殿下急著接旨,定然是在擔心太子之位不保吧?可是殿下,您怎就不想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您接旨了,才是騎虎難下,將自己置入更加危險的境地!”
“太子之位?”當時,太子殿下停頓了腳步,看了看他,病中蒼白的容顏,泛開一抹淺笑,且將手中一物遞給了他,殿下似漫不經心地道:“喏,我是看了這個,才接了聖旨的,這上麵可沒寫著太子之位保不保的問題,您也別多想了。事已至此,您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回府,置身事外。”語畢,笑笑而去。
殿下走出老遠,猝然回眸,衝他開合了幾下雙唇,晏公似乎能用心感應到殿下無聲的一句:“相信我!”
目送殿下孤身遠去,當時的他,原地呆站了許久,回過神來,低頭看看殿下遞到自己手中的一物,竟是那封軍情急報,上麵有一句最紮心的呈報——
挺州十多座城池淪陷,反賊與犬戎敵軍沿路殺掠,城中百姓被迫棄家出逃,城外荒郊哀鴻遍野,婦孺老幼哭聲淒淒……
……
手中攥著這封軍情急報,晏公幡然醒悟,這才明白太子因何毅然接下這燙手山芋。
佇立書房門口,許久許久,晏公口中喃喃著:
婦孺老幼哭聲淒淒……哭聲淒淒……
……
※※※※※※
酉時。
刑部天牢。
獄卒三五成群,正湊在一起,不時地往天牢甬道裏頭偷瞄,竊竊私語:
“大人們怎不喚咱們進去盯著?”
“盯什麽盯?別閑著沒事,自個抓一把虱子往頭上擱,自找苦頭!”
“太子在裏頭,刑部各位官老爺都不敢進去盯,咱們隻不過是小小獄卒,犯得著去自找麻煩麽?”
“聖上有旨——太子來做什麽,任何人都不許阻撓,也不許協助幫忙。今兒太子一來咱們刑部,刑部上上下下的人,攔又攔不得,由著太子進了刑部天牢!”
“這個節骨眼上,要是有人不放心,湊近了盯梢,又得被聖上誤會是近身幫忙,左右都不是個事兒,索性視若無睹,離他遠遠的才好。”
“對對對,想活的長久,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腦袋一縮,當沒看到,離那‘麻煩’遠遠的!”
……
此時此刻,獄卒不敢擅入的刑部“天”字號囚牢裏,羿天就坐在了一個重犯麵前。
在天牢甬道深處,鐵柵欄隔的那處單間兒牢籠,羿天一進去,也被暫時反鎖在了裏麵,若不出聲叫喊,沒有人敢過來盯梢或偷窺。
牢中昏昏暗暗,就著一點豆大的燭光,他與此間重犯麵對麵地席地而坐,互相對視了片刻。
此間重犯不是別個,正是被朝廷逼反了的那幾個節度使當中的一個——苗啟三。
此人身材魁梧,滿臉的絡腮胡子,即便淪落為階下囚,著了囚衣,眉宇間仍透出悍勇氣概。
羿天一眼看出:苗啟三此人,斷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刀刃上舔血的日子怕是過慣了,朝廷逼反他,他就索性一反到底,成王敗寇,敗走下風了還想著拉他老子庸不易來翻本,有點兒賭徒心態,連命都可以押為賭注。
“你是太子?”
苗啟三原本跟王冕一樣,是被鎖鏈繃拉著手腳“大”字形吊掛在半空的,羿天一來,就幫他解了鎖鏈,令得他兩腳沾地,還能舒服一些地盤膝坐著,偏偏他連正眼都不去看太子一眼,眼皮子吊著,兩眼往上翻,翻了個大白眼給太子,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怎麽,你也來幫你老子軟磨硬泡,想在我這裏撈得好處?”
遭人翻來白眼,羿天不以為忤,反而笑問:“你能猜到我來此的目的?”
“你那個老子覬覦我的火龍槍,你不也一樣?”苗啟三齜牙一笑,絡腮胡子裏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你是不是也想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交出火龍槍,饒我不死?我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呸了一聲,他耍橫似的瞪眼道:“要槍沒有,要命一條!”
“我不要你的命,隻要你的槍!”羿天直視著此人的眼睛,似乎一眼就能將此人的五髒六腑洞穿:“若你能交出火龍槍,我就能幫你完成你沒能完成的事。”
“我沒能完成的事?”苗啟三愣了一下,忽而炸毛吼吼,“你當我是傻子,這麽容易上當?我把槍交出去,你的老子就可以對我痛下殺手了!卸磨殺驢、兔死狗烹,我就算是死,也不會讓你們得了便宜!”
“倘若我保你不死,還能讓你官複原職呢?”羿天輕聲一問,苗啟三猛地跳起腳來,出口成髒:“放屁!你老子欲殺我而後快,你憑什麽讓我不死,還、還那啥?讓我官複原職?”一說到“官複原職”,他自個都樂了,就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個笑話,忍不住就噴了笑,指著太子捧腹大笑。
羿天表情淡淡的,看著他笑得前仰後合,直到他險些笑岔了氣時,才不緊不慢地撂下一句話,僅僅是這一句話,不但令苗啟三嘴裏噴的笑聲戛然而止,還令他心神狂震、悚然動容——
“誰若想殺你,我就先殺了他,給我火龍槍,我幫你繼續造反!”
“你、你……”苗啟三見鬼似的瞪著麵前淡笑自若的少年,後知後覺:倘若他沒有意會錯,太子這是要弑君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