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癡相守
半個時辰前——
太醫丞四瀆從養神殿內走出,匆匆離開貴妃居所,直奔東宮而來。
現如今的東宮,冷冷清清,人影稀疏,除了太子妃身邊的隨侍宮人,再無其他職官或宮奴入內侍奉。
太子妃身邊的宮人,那日陪主子一道留在如意宮,幸運地躲過一劫,回到東宮後,一直在四處清理打掃。
崇德殿毀於大火,滿目瘡痍,幾道宮門的地麵上,血漬斑斑,宮人收拾打掃到如今,有些痕跡還無法清除幹淨。
東宮外頭的人,都覺著此處晦氣,平日裏盡量繞著彎地走,遠遠避開東宮那幾道宮門,唯恐麻煩上身,宮裏頭沒有人敢來此處雪中送炭。
東宮倍受冷遇。
而如意宮,如今出了大麻煩,寧然公主“負罪”出走,貴妃娘娘焦頭爛額,成天想著如何去挽回局麵,如何能讓自己派出的人、比聖上派出的驃騎將早一步找到寧然的下落。
聖上已然遷怒於她,這些時日她自顧不暇,連晏公與那些老臣都以為:貴妃娘娘已沒有閑工夫,再去管其他的事,包括東宮的事。
就連匡宗,也一直沒有去東宮,對太子的死活,似乎都漠不關心。任誰都瞧得出來——天子怒氣未消,對太子監國期間的所作所為,尤其是當兒子的、竟然私自挪用了老子的錢糧,去賑災“收買”民心一事,更是讓匡宗耿耿於懷,至今仍不肯原諒太子。
多日以來,虧得鳳伶一直陪伴在中毒昏迷的太子身邊,堅強地支撐起了東宮日常的周轉,以溫婉寬和的氣度,知書達理的才識,還有那一番蘭心蕙質,調令得度,使得東宮內一應繁雜事宜,皆能有條不紊地處理得當,外柔內剛的性子,也使得她迎難而上,獨當一麵,令許多人吃驚地看到——鳳女果有母儀天下的氣度才幹。
即便是迎春佳節,也在羿天昏迷於病榻之時,不知不覺地度過,東宮內林木枯萎的蕭條景致、逢春時稍有綠意複蘇跡象。
終於,在羿天蘇醒的那一天,“十七絕命”之說,徹底被打破!
羿天頑強地挺過來了,硬是闖過了又一道生死劫,從鬼門關繞了一圈,魂魄歸來,悠然醒轉。
蘇醒時,他才知:自己這一睡,竟睡到了正月中旬,在毫無知覺之時,已然度過了十八歲的生辰。
蘇醒後第三日,也就是今天,關於寧然呈遞認罪狀後出走、下落不明一事,終究是紙包不住火地、傳到了羿天耳朵裏。
“公主乃性情中人。”鳳伶當日與貴妃娘娘所說的那番話,當真是大實話:“她生在皇宮,卻敢於掙脫枷鎖束縛,縱然頭破血流,也在逆流而上,勇敢嚐試旁人所不能也不敢做的事,俗人眼裏拋不下的榮華富貴、名譽權勢,她似乎皆可拋下,光憑這份魄力,就遠非尋常女子可比!”
“我羨慕她!”
此時此刻,看到小郎得知寧然出走的消息,而後就失魂落魄的靠坐在床榻上,兩眼失焦,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麽,鳳伶就有些擔心,——在他那張病中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麵頰上,如此憂鬱惆悵的表情,讓人看了,無比揪心。
“吉人自有天相!小郎,你別隻顧著擔心別人,先顧一顧你自己吧!”
鳳伶連日來衣不解帶、一直在病床前照料著小郎,不離不棄,情深不悔,——看似溫婉柔弱的人兒,到了緊要之時,分外的堅強,裏裏外外盡是她一人費心操持,太醫不來,也隻有她親自在病榻前伺候湯藥,焦心憂慮,日日盼著陷入昏迷的小郎能快快蘇醒過來,操勞了月餘,她整個人都顯得憔悴了許多。
幾乎到了心力交瘁之時,才好不容易盼得小郎挺過生死關,睜開眼,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她喜極而泣,——當時的她哽咽輕呼:“小郎,你終於醒過來了!”
看她如此憔悴,他忍不住心疼她,然而,他蘇醒時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竟是:
“寧然呢?她還好麽?”
當時,鳳伶的心就微微地刺痛,卻勉強擠出笑來,善意隱瞞了寧然出事的消息,好生安慰他。
但,她的夫君,是如此玲瓏剔透的人兒,與他澄澈似明鏡般的眼眸對視,她終究還是藏不住心事,終究還是讓他得知了真相——
為了護他周全,寧然舍下了一切,默默離開,到如今仍杳無音信。
羿天知道:寧然如此好強,如此倔強,即便前麵是萬丈懸崖,隻要她下定決心,就誓不回頭,縱身墜落深淵,亦是無怨無悔!
……
“她一個人在外麵,我如何能放心?”
除了擔心,眼下的他,竟然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做不了……
……
“噬心蠱”毒未除盡,經此劫難,雖然他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了,卻讓胸口紮的“頑疾”更加嚴重,病情徹底爆發,日日心口絞痛難忍,他卻咬牙堅忍,以驚人的毅力,撐到今日,胸口的銳痛才略有減輕。
細細地喘息著,靠坐在病榻上,他忍不住擔心著寧然,忍不住思念著寧然,連鳳伶端來湯藥勸他服下,他仍呆呆地坐著兀自出神。
直到唇色又泛起驚心的絳紫,他猝然抬手捂唇,一陣劇烈的咳嗽,唇角溢出血絲。
“小郎!”
他還在嘔血,鳳伶撚帕擦拭的動作越發熟練,心疼的感覺卻沒有絲毫減輕,無法習慣這樣病弱的他,看著白淨布帕上紮眼的一灘殷紅血色,她撚帕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我沒事,別擔心。”
幽掩睫簾,緩緩放下手,將手心血漬輕輕擦去時,羿天胸口劇烈起伏,帶著聲聲喘息,蒼白的臉上,唇色是一抹驚心的絳紫。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別擔心。”他輕微的一笑,如曇花一現。
“是,會好起來的……”她口中喃喃。
他都這樣了,還反過來寬慰她,她喃喃之時,眼圈兒一紅,險些又落下淚來,慌忙低頭,收起布帕,又將那碗湯藥端上,一勺一勺的、親手喂他喝下。
她刻意轉開話題:“霍秋那日縱火之後,就遵從我的囑咐,去了兵部侍郎府,待在我義父那裏,等過一陣子,形勢好轉了,我再讓他回來。”
“伶姐姐……”羿天忽而定睛瞅著她,“這些事,你都說過了。”
宮裏宮外,最近發生的諸多事,即便鳳伶不想說,也有十七悄悄跑來告訴他。
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全都知道了。
“我說過了嗎?”鳳伶垂眸,神情黯淡下去,忍不住輕歎一聲,“小郎……”擱下空碗後,握住他的手,她柔聲溫婉地勸:“我隻是想與你說些別的,不想看你一直呆呆出神,一直在擔心著……她,如此傷神,萬一加重了病勢……”
頓了頓,烏雲螓首低垂,她幽幽道:“萬一加重了病勢,她也會擔心你的……”
“她?”羿天實不忍見伶姐姐黯然神傷,反手握了握她的手,“伶姐姐,眼下我該擔心的是你,你再不回房歇一歇,我怕你會支撐不住先倒下了。”
“我……”一抬頭,鳳伶急切地想說些什麽,突然,廂房的門“篤篤”兩聲,被人敲響。
“殿下!”十七敲門稟告:“太醫丞四瀆大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