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兵禍起
“歲朝蒙黑四邊天,大雪紛紛是旱年;但得立春晴一日,農夫不用力耕田。”
挺州淠縣西郊,商旅必經的坦蕩官道一側,一處矮坡上,有一株百年老樹,逢了春,梢頭剛冒出些嫩綠新芽,樹旁倚著一塊形如臥牛的平滑長石。
大清早的,隻見一個官服老爺正靠背兒半躺在這塊臥牛石上,擱了一壺酒在草地上,正悠哉偷閑,逢了正月立春節氣,老大人嘴裏唱著農諺歌打頭的那幾句,左手往嘴裏丟幾粒花生米,右手拎起酒壺對著壺嘴咂摸些酒味兒。
“嘖,打完了春,鞭過了春牛,今年就盼個好收成了!還有這滿樹的梨花兒開,來一壺梨花佳釀,青旗沽酒趁梨花嘛!”
老大人仰著頭、笑眯眯地看著山坡上這棵近兩百年樹齡的酸梨樹,擎天華蓋,虯枝崢嶸,等開花結果,路人便能摘得果子吃。
“大人——都護大人——”
忽然,喊聲老遠地傳來,一名師爺模樣的中年人,拎著衣衫下擺,一路衝上山坡,奔至臥牛石上躺身的老大人麵前,氣喘籲籲地道:“可算找到您了,您連北挺都護府都不待,跑到淠縣待在西郊這野山坡上,這、這這……您這到底是想幹啥呢?”
“哪個說職任北挺都護,就不能偷閑溜達出來,放鬆放鬆?”老大人一派賦閑的樣兒,溜在這片兒山坡上,天為被地為床,還伸手指了指那棵酸梨樹,捋須笑道:“張參事你瞧,這百年老樹若是開花結果,每年結的梨子就跟核桃一般大,味道酸不溜丟的,卻能給路過的異鄉人,生津解渴。”
“都護大人!”長衫中年人急道,“挺州鎮兵萬餘的節度使造反,領兵壓至南境與苗啟三的叛軍會合,被聖上禦駕親征平叛生擒,他與另外七名節度使……不,不!是與七個逆賊一道,打入刑部天牢;
“可他這萬餘兵力傾巢移出西北轄地,而大人您前些年進駐北挺後,又將所率軍隊編為田卒,開荒種地,屯墾戍邊,卻惰於練兵,若逢緊要之時,手下卻無一兵一卒可用,朝廷又將鐵麵軍主力盡數召回長安,您怎就不擔心——
“挺州有西北重鎮、城池十餘座,北挺更是重中之重,而今兵力不足,防備空虛,西北邊關又常年陷於戰事,外有犬戎敵患未除,內有逆賊作亂不休,時局動蕩不穩,隨時都有戰事爆發,大人您怎可掉以輕心?”
張參事憂心忡忡,那位老大人卻不以為然:“你瞎操什麽心?聖上都派了第一戰將馭刺將軍鎮守虎牢隘口,邊防守軍堅不可摧,本官難得偷個閑,你就當本官是來挺州咽喉之稱的淠縣體察民情,這不就得了?”
“大人……”張參事還想再進勸諫,都護大人已不耐地蹙眉道:“閉嘴!你擔憂的事,本官難道就沒想過嗎?可有什麽法子呢?邊關打仗,糧食緊缺,本官將自個的士卒編為田卒,開荒種地,也是為了給邊防守軍供應充足的糧食,讓馭刺將軍率兵抗敵時,還有力氣打仗!”
官家糧倉儲備的皇糧,都供給了鐵麵軍,又被嗜血好戰的暴君屢次禦駕親征搞出的大排場,給揮霍一空,就算強行征收百姓秋藏的糧食,儲備在官倉,年前也被東宮那位新儲君,擅自拿去賑災,救濟災民了,邊防守軍的口糧,還不得由都護大人自個想法子解決麽!
“甭說這北旱南澇的,治水無功、連年饑荒,單說咱們這位皇上,打江山易、守江山難,看看他都如何治理這天下的?”
天高皇帝遠,老大人拎著酒壺嚼著花生米,幾口黃湯下肚,已有七分醉意,竟借著酒勁發起了牢騷:
“不說遠的,就說近的吧——這個年節算是過完了,朝廷裏連個打賞都沒有,聽說長安的上元節,連花燈都沒鬧,盡在鬧驅儺擊鼓的迎神祭祀,驅儺爆竹炸得滿城劈裏啪啦的響,城外是兵,城內也是兵,這年節都過得慌兮兮的,喜慶爆竹,也炸得人心驚肉跳!”
“你說這事有多荒唐——臘八節的驅儺除疫儀式,一直鬧騰到上元節,看來這宮裏頭還不安生,太子病勢大抵也未見起色,聖上一個勁地下旨驅挪,依托神鬼之力,治的什麽天下?”
“大人!”都護大人如此口無遮攔,竟對天子大不敬,張參事嚇得不輕,急忙擺手勸阻:“您快別說了,趕緊回去吧!”
“瞧你那慫樣,怕個什麽?”老大人晃晃悠悠站起身來,手搭涼棚,於山坡上縱目遠眺,“瞧瞧,你快瞧瞧,淠縣乃是北挺門戶所在,眼下這不是安生著嗎?本官的兵在田裏打春牛,忙春耕,此地一派祥和安寧……”
忽然,老大人“咦”了一聲,縱目遠眺時,伸手一指遠處,奇道:“張參事,官道那頭是怎麽回事?揚沙了嗎?”
順著老大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張參事也疑惑了一下:官道那頭,一片塵土飛揚,濃濃的塵霧翻騰著,漸漸往這邊移來,距離再近些,依稀可見——滾滾塵浪之中,模糊地閃現一片片黑影,鐵蹄隆隆重踏之聲,由遠而近!
“那是、那是……”張參事臉色急變,失聲驚呼:“是騎兵戰馬!”
坦蕩官道上,煙霧般彌漫的滾滾塵浪之中,裹挾著千軍萬馬的鐵蹄奔踏之聲,大地開始震顫,猝然之間,竟有敵兵以雷霆萬鈞之勢,破開晨霧,貫入北挺“咽喉”。
奔騰戰馬後方,大批鎧甲兵士布陣壓境,黑壓壓的一片,速度飛快,瞬間移至眼前。
嗖——!
戰馬蕭蕭,開弓拉弦聲起,一支利箭激射而出,筆直射向矮坡上呆站著的都護大人。
一聲慘叫,老大人手捂胸口,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貫穿在胸膛的那支利箭,眼中凝固著驚駭之色,身軀往後一倒,倒在了臥牛石上,那隻酒壺“骨碌碌”滾下了山坡。
“馭、馭將軍的屠龍戰旗?!”山坡上餘下的那個活口,“啊”地驚叫一聲,拔腳就跑,拚了命地衝淠縣裏頭跑,沿路慘叫:“不好了——馭將軍的兵,調轉矛頭來攻打咱們的城池了——”
……
兵禍猝起!
等到消息傳入長安宮城,路上已是耽擱了十多日,朝廷上下驚聞馭刺不僅舉兵造反,甚至引狼入室,竟與犬戎敵軍結盟,為狼子野心的犬戎外敵打開了西北門戶,數十萬大軍刺入北挺咽喉,長驅直入,一舉攻下十座城池。
短短十日,挺州淪陷,翼州亦是岌岌可危!
軍情急報,呈遞到禦案,匡宗拖著傷病未愈的龍體,急宣文武百官上朝,三省六部甚至是禦史台,身著官服的臣子惶惶然奉旨麵聖,早朝鍾聲驚鳴,金鑾殿外龍首道上,威懾鞭聲抽打在地,一批批朝臣奔跑著上朝,兵部、軍事內閣,機要官員更是全員出動,文武分列,金鑾殿鳳凰池內一片凝重氛圍。
“馭刺引犬戎賊子入關,舉兵造反,攻陷挺州,侵占十多座城池,一路直逼長安而來!”
聽得軍情急報,匡宗雷霆震怒,眾臣誠惶誠恐。
“鐵麵軍主力都集中在長安周邊,外防空虛,北挺都護府形同虛設,且,馭刺身邊必有一個極高明的軍師謀士,時機抓的巧,趁虛而入,攻其不備,一鼓作氣勢如破竹!臣,懇請聖上,火速派兵支援翼州!”
兵部侍郎晏公,出列,上呈奏表:
“犬戎敵軍及馭刺所率兵力,不下數十萬!聖上還需撥出三十萬鐵麵軍兵力,前往支援,臣,請旨——領兵抗敵!”
匡宗聽罷,陰沉著臉色,心懷猜忌地盯住晏公:“你讓朕撥出三十萬鐵麵軍兵力?”
鐵麵軍百萬雄師,馭刺得了十萬,王冕得了十萬,趙野領去的十萬亦是下落不明,加之連年平叛戰役,折損的數萬兵力,如今,鐵麵軍剩餘六十多萬兵力,在長安的主力有十多萬,長安周邊布防的有十多萬,其餘兵力駐紮四方各個軍事要塞。
晏公此刻提議撥兵三十萬,等於搬空長安內外布防的所有兵力!
京畿重地沒了重兵布防,置天子安危於何地?晏公居心何在?
天子懷疑猜忌的目光,刺在身上,晏公驚覺,低頭默然不語。
匡宗臉色卻越發陰沉,想起東宮出事之後,晏公連日來不斷上奏疏,幫太子說盡好話,還說什麽——若非太子一力平定流民之亂,聖上禦駕親征的歸途更是險難重重,稍有不慎,連回到長安宮城都難!
照晏公的這般說辭,太子私挪國庫賑災,把軍糧撥給了饑民,也是為了他好咯?——匡宗咯吱咯吱地咬牙,暗罵這對翁婿可惡,當初不領兵來救他脫困,如今反倒是他們有理了?
“晏卿,你還未去東宮探望一番吧?”
在這個節骨眼上,匡宗突然提起東宮來,眾臣相顧失色,晏公更是惴惴不安,躬身低頭,不敢多說一字半句。
“除了東宮詹事主簿,如今東宮裏頭還有什麽人?”
匡宗這一問,臣子們悶嘴葫蘆一般,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眾人心裏頭亮堂:東宮那頭還能剩下什麽人?太子左右衛司、太子親衛,內坊丞、左右監門直長、率府長史……等等眾多職官,要麽是內廷未得貴妃授意,尚未將人員安插齊整,要麽是在東宮正殿走水當日被活活“燒”死。
總之,東宮死了一大批人,宮城裏頭所有人都諱莫如深,對外堅稱東宮的人全被燒死了,連太子侍醫都不留一個!
“啟奏聖上——”朝臣們不敢吭聲,匡宗身後侍立的、一個新近得寵的太監卻察言觀色,吊著嗓門尖聲兒道:“東宮不還有太子在麽?”
“珩兒?”匡宗故作恍然地點點頭,竟然在前線戰情萬分緊急,文武百官上朝商議抗敵一事時,突然點名提到太子:“聽說他前幾日就已蘇醒過來,朕龍體欠安,太子理應為朕分憂!”
分憂?!聞聽聖上此言,晏公與眾位臣公大驚失色:太子病勢極重,連起身下榻走路都極其艱難,如何還能為聖上分憂?
這簡直是強人所難!
匡宗卻不管這些,立時下令:“厲公公,去宣太子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