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拐上路
車廂內壁鑲嵌的月光石,折射琉璃燈盞的光亮,幽藍亮白的暈彩,柔和得宛如月華清輝,照著並肩兒坐下的一雙人影。
寧然倔強地咬唇,拚命克製自己不去看身畔之人,但這車廂的光線過於柔和,觸動著內心最柔軟最脆弱的那一塊,融化成水,溢成濕漉漉的淚,一側窗簾微微揚起,吹拂來的涼涼晚風,吹得心窩裏都涼涼的、透著酸楚。
原以為自己會心如堅冰,哪怕再與他相見,她也能做到淡漠以對,做到再見時恍若陌生人,然而,事與願違!
僅僅是與他共乘一輛馬車,同處一個車廂內,她的心就懸蕩在半空,落不到地上,明明盛滿了涼涼的酸楚,卻在車輪子一個顛簸,身畔人兒傾斜了一下肩頭,稍稍觸碰到她的肩膀,蜻蜓點水似的一下,就如火烙一般,將心底藏起的淚水瞬間烤幹、蒸發。
心弦驚顫著、緊繃起來,毒烈的心火開始升騰炙烤,她整個人如弓弦般的緊繃,緊張之中,一股滾燙火辣的感覺從肩頭逐漸蔓延開,迅速燒滿全身。
冰火兩重天的煎熬!
原本疊放平貼在裙擺的雙手,十根手指已糾結地絞在一起,端坐著的嬌軀,隱隱顫抖,寧然感覺很不妙,自己隻是與他肩並肩地坐一會兒,就心亂如麻,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咚”地敲在耳內,麵頰火燒似的熱辣,是那種冷到極致後,猝然發燒般的熱辣。
沉悶了許久的車廂裏,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就在她快要堅持不住,欲推開車廂門,逃出去透口氣時,坐在旁邊的他,終於輕聲開口,打破車廂內的僵凝沉悶,——他隻說了三個字,極輕極輕的,落在她耳邊:
“對不起……”
隻這三個字,竟在瞬間衝垮寧然內心最後一道脆弱的防線,淚水奪眶,決堤而下,她終於轉頭看向他,看到他同樣憔悴不少的麵容,看到他那雙透亮澄澈的眸子裏,仍清晰倒映出她的容顏,竟是一樣的憔悴,一樣的情殤難愈,她忍不住在他麵前流露出旁人見不到的那一絲脆弱,一瞬便哭成了淚人兒。
“對不起?你何錯之有?”
倘若是負心人,她還能放縱自己去恨,恣意去懲罰他,然而,他不是!
在他甘心受她一劍,而後才告訴她:他是皇長子,是失蹤多年的皇長子李珩!那一刻,她除了震驚和難以置信,餘下的就是自責和痛楚。
怨隻怨上蒼不公,如此欺她!
明知無望還斬不斷情絲,她內心是何等煎熬,平日裏在人前她要強顏歡笑,夜裏卻輾轉難眠,失魂落魄,行屍走肉的日子是如何熬過來的,她也沒有細想,整日裏都是渾渾噩噩,好在她的偽裝色非常完美,任誰都看不透她心中所想,祁王李璣他們,一直以為她是恨著太子的。
“慶陽行宮之後,你我再沒有像這樣兩兩獨處……”
多久了?她感覺每一天都過得極其漫長,也曾一度想要逃避,怕見到他,也不敢見他,卻,逃無可逃。
再見時,她才知: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想他,如藤般瘋長的相思,令自己更加絕望地發現,世間最難解的毒,就是情毒,自己竟已無可救藥!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羿天深吸一口氣,才忍住了想要幫她擦拭淚水的強烈意念,“但是今夜,我唯一能想到的人,隻有你。”
“隻有我?”寧然也深吸一口氣,讓窗外吹來的晚風,拂在臉上,逐漸風幹了涼涼的淚水,眼眶卻留下一抹刺紅,那樣的紅,仿佛給嫵媚的眼眸,添了幾許火辣,她竟然破涕一笑:“你每每說這樣的話,就會讓我想起飛渡山澗、峽穀退兵那些事,那個時候,你我並肩迎戰,生死不棄!”
“對!”唇邊泛開一縷笑旋,羿天發自內心地笑:“今夜沒有鬥篷相贈,不過我還是想問——你願不願幫我再衝一道難關?”
鬥篷?是了,那一回她披上他送的鬥篷,他就從鳳伶的車廂內飛身而出,藏身到她的鬥篷裏,迫她一道去劫人,強行擄掠了世子李戩。
“今晚月黑風高,你又想做什麽?”碰上這冤家,當真是沒有半點好事!寧然危險地眯起眸子,似是在一口回絕:“我若是再幫你,當真是要倒黴一輩子的!一輩子都嫁不出去,我堂堂一個公主,都成了世人的笑柄!”
看她眉眼彎彎的笑,那樣熟悉的表情,卻令他心口一陣銳痛,“我知道,你說不願幫的時候,心裏明明是想要幫……”心知她又口是心非了,然而,他卻再也給不了她承諾——若是無人敢娶你,那就讓我來娶你!
這樣的話,再也無法說出口了……
“羿天……”
始終不願喚他為太子,她腦海裏隻深深銘刻著一個名字——羿天!
隻有在喚出這個名字時,她心裏還能好受一些,“你知道嗎,我想了好久、好久,隻想到一個法子,能讓我直視你的眼睛,也不說拒絕的話!”
在她凝眸看他時,他的眼底又燃一抹焰芒,真如當初長安坊市間的傳言:少年焰眸絳衫,身懷異香,如妖異災星,落於長安,則長安不寧!而今,不止是長安,連朝野之間,連她的心,都始終不寧!
“什麽法子?”少年玲瓏心竅,即便是隱隱猜到了,他仍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很傻很傻的一個笨法子!”寧然眨眼似狐般巧笑嫣然,說出口的話卻總讓人覺得無比心酸,“你都說我是騙死人不償命了,何不如我自己也騙騙自己,就當你隻是無名村裏的那個狼性小子,隻記下你寫在我手掌心的那個名字,除了‘羿天’,你誰都不是!”
“不是太子,不是皇長兄!我的母妃、你的師尊,他們所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不會相信!”
隻有那樣,她才可以直視他的眼睛,再次放任自己,不顧一切地付出真心,放縱自己聽從內心的感受,義無反顧地去幫他!
斷不了嗔、癡、貪,斬不了情絲,她隻有這一個笨法子,能讓自己活過來,不再是徒留空空軀殼,行屍走肉般了此殘生。
“寧然!”見她執意犯傻,他心驚、心痛,眸裏焰色褪盡,浮湧著一層晶瑩透亮的水光,饒是有千般計謀,也解不開此生情鎖!
泛出絳色的唇邊,牽帶著心口的一絲銳痛,他兀自隱忍著,唇邊卻逸出一縷輕歎,竟也如她這般癡念著:“倘若你所說的,都是真的,那該多好、多好!”
騙人騙己,她可真是無可救藥的“謊話精”,而最不願聽她撒謊的他,此番竟也與她一同犯傻。
“我說的,一定都是真的!”她笑著、說著最最認真、也是最最傻的一句謊話,心頭猛然一酸,在淚水又將奪眶而出時,她飛快地別過臉去,看向車廂一側被風吹動的小窗簾。
聽得到車駕周圍侍衛們緊緊跟隨的腳步聲,行速不快的馬車,似乎是與外郭城一品酒樓的方向,背道而馳,寧然這才意識到:趕車的車把式,應當不是如意宮的內侍密探,否則,如何會讓羿天順順當當躲進車廂裏來?
母妃派來驅車護駕的人手,竟在不知不覺當中,被羿天掉包了,寧然意識到這一點,吃驚不小:儲君初立,東宮根基尚未紮穩,豈料,太子竟能在如意宮密探的嚴密盯梢下,在勢力如此強悍的貴妃娘娘的眼皮子底下,神鬼莫測地來了一招移花接木,難道有什麽人,在暗中幫他?
難道……
在短短的時日裏,在母妃毫無覺察之時,東宮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攬了一撥不容小覷的能人勢力?而且是在這宮城內苑?
“伶姐姐……”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太子妃,似乎也隻有鳳伶能幫到太子,但是,鳳伶也是初入宮城,所能仰仗的晏公等良臣,都在外朝而非內宮!寧然轉念時問道:“她知不知道,你今夜出宮之事?”
羿天搖一搖頭,“我瞞著她,也瞞著東宮所有人,他們隻當我又悶在了崇德殿。”除了寧然,誰都不知道他今夜悄悄出宮去了。
“瞞著東宮的人倒也罷了,你最想瞞的,應當是我母妃吧?”
聽到他連鳳伶都瞞著,寧然頓覺自己在他心中,應當是占據著一席之地的,——在他最困難的時候,能被他想到的人,就隻有她!這是多麽開心的一件事!
“不過,有些事,你還是瞞不住她的。”寧然轉眸看他,猶豫再三,仍是露了口風:“石中徠一入東宮,你是不是贈了他一幅字畫?”
羿天毫不避諱:“對!想必貴妃娘娘也知之甚詳。”
東宮裏頭,有如意宮安插的眼線耳目,太子的一舉一動,都有人日夜嚴密盯梢,寧然見不到他時,也總能聽到他的消息,也明白:如他這般靈敏的人,怎會不知自己被人盯梢?
“你召他來東宮,沒聊別的,就送了一幅畫,母妃也沒多想,她隻是有些奇怪,問了問——你送了什麽畫給石中徠?”
“那幅畫,還沒有被旁人瞧見,她自是不知我畫了什麽給石兄。”如意宮的密探雖厲害,但他超乎常人的眼力、耳力,也不遑多讓!有沒有人在近處偷窺偷聽,他早就一清二楚,又豈會讓如意宮的密探次次得逞?
“我也好奇,你畫了什麽給他?”
母妃下了最後通牒,軍情事態危急,甚至到了火燒眉毛之際,太子突然招石中徠去東宮,還莫名其妙送了一幅畫給人家,不止母妃想不明白,連她也感覺很是蹊蹺。
看她忽眨著眼睛,如此好奇的模樣,羿天忍不住笑了:“也沒什麽,我就畫了一套衣裳給他。”
“衣裳?!”突然感覺唇瓣彎著笑弧的他,笑得竟有幾分邪魅,寧然心頭一跳,感覺有些不妙:“什麽衣裳?”
“壽衣!”羿天伸手撩動窗簾子,往外頭張望一眼,“壽終正寢時,該穿的衣裳。我讓他幫忙將此畫捎給一個人,讓那人今晚燒了這畫,將畫中那套壽衣燒給……”回眸,看著她,他極輕微地道:“燒給一個將死之人。”
寧然猛地瞪大眼,此時才想到要問一問他:“你能告訴我——這輛馬車今夜要去哪裏嗎?”上回,他拐著她一道去擄人,擄掠的還是世子,這一回,他又想做什麽?
羿天指指窗外景致,“你還看不出來麽?咱們要夜上靈山!”
“靈山?”寧然表情一變,失聲驚呼:“天機觀?!”
難得見她露出如此震驚的神色,羿天不禁憶及宮中一句傳言:寧見閻羅麵,不睹帝姬顏!他拐著她一道夜上靈山,明擺著今晚有一個人要倒大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