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敗不餒
“你說什麽?他想借兵?”
燭光搖曳,照著這間最普通不過的民居鬥室,門窗緊閉的室內,悶悶地響起一個人的問話聲。
夜半子時,穿街走巷的更夫,敲鑼打更,“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叫喊,隱約飄進門縫裏,——就在青石小巷深處的這間平房鬥室之中,李熾盤膝坐於榻上,盯著一側立杆燭台飄忽不定的光焰,心想:蠟燭光焰不會無風自動,此間門戶緊閉,風,卻從屋瓦、牆角、門板的縫隙裏,鑽了進來。
這世間,難道就沒有密不透風的牆?
“回稟公子——”
鬥室內,還有另一道身影——無名氏單膝跪地,在公子麵前肅容稟報:
“咱們派去盯梢的探子來報,那二人入夜後隻去過鄂親王府,闖門而入,與世子見了一麵。二人離開後,往東西方向折返常青鬆柏園,走到半途,忽又分開,石中徠回到小樓,丁小郎獨自一人連夜入宮,求見聖上;
“咱們的人暗中尾隨一路,隻瞧見那二人一路上低聲交談,分開之前,石中徠突然情緒失控,大叫‘你要跟天子借兵’,探子隻聽清了這一句話;
“估摸著,那少年深夜進宮麵聖,就是為了此事。”
……
“咯”的一聲,李熾拎起絹質紗籠,扣在立杆燭台上,隨風飄忽不定的燭光,被罩在紗籠裏,光焰躥得筆直,人影投在牆壁上也不再飄忽搖擺,鬥室裏的氣氛卻更加沉悶。
“暴君手握兵符,最忌憚被人覬覦兵權!”李熾盤膝時,兩手垂搭在膝蓋上,手心向上,定神打坐,此刻稍稍抬起手指,示意無名氏起來回話,“依暴君的性子,斷然不會借兵!那小子誤打誤撞救下寧然公主,不過是碰了個運氣!但他畢竟年少,少不經事,這麽快就得意忘形了?居然異想天開要與天子借兵?哼,龍顏震怒之下,今晚他就得掉一層皮!”
無名氏站起來,垂手肅立在榻前,沉聲回話:“林昊然已死,匡宗正在委任新官,近日就要外派一個姓盧的朝廷大員,取代林昊然,去當龍首南瀘節度使、兼灞州都督!”
“老規矩,派人試探,能籠絡就籠絡,不能為我所用,就讓他意外失足落水身亡!林昊然的部下,舊部與新兵,統統得由咱們掌控!”
李熾目光穿過蠟燭光焰,凝視在正牆,牆上潑墨揮毫,落下一個大大的“禪”字,他兩眼看著“禪”,心中卻猶如入魔,又念起今夜困擾他不得安睡的那個“心魔”之名:
“丁小郎,這個名字還真是平凡得可以!到底是什麽來路……”
無名氏悶著聲,冷峻的麵容上,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但,自從昨日公子全盤大計被那個半路殺出的小子破壞後,他的周身就隱隱透出一股殺氣,冷徹骨血!
他暗自咬緊了滿口鋼牙,將“丁小郎”這個名字恨恨地咬磨在齒縫,恨不得立刻將此人碎屍萬段。
“無名,本公子知道你在想什麽,切記——不可意氣用事,不可衝動行事!”
棋差一招,滿盤皆輸,李熾又何嚐不想將那個小子挫骨揚灰!——那小子來得莫名其妙,做起事來也讓人捉摸不透,簡直是莫名其妙的一個小子!就像是老天爺有意刁難,在他精打細算的全盤大計中,突如其來的闖進一個無名小卒,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經過昨日之事,丁小郎這個人,已然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他要去哪裏、做什麽,除了李熾的探子密切盯梢,還有宮中密探,甚至是如意宮的眼線,各方都在關注他,這個節骨眼上,他要是有個閃失,或是被人殺害,匡宗會怎麽想?
關於真假萬魔村之事,天子心中隻是半信半疑,這當口若是有人不冷靜,自亂陣腳衝動行事,吃苦頭的隻會是那個人自己!
李熾心中雖恨透了壞他事的那個小子,但他還能沉得住氣,想著從長計議!
“本公子不是沒有輸過,當年,就曾在鞫容手裏敗走下風,失去了一柄最最鋒利的‘寶劍’!隻是,本公子耐性足,扮縮頭烏龜扮得像,不僅能活到現在,還能反敗為勝!鞫容在我麵前,不也沒能笑到最後麽?”
敗不餒,臥薪嚐膽,李熾有的是耐心,再陪人下一盤棋!
“無名,上茶。”
伸一伸膝蓋,李熾下榻趿鞋踱步到棋案前,撩開袍子下擺,入座,侍從沏上一盞香茗,親手奉上,安神茶香中,他已然在棋盤上落下黑白爻錯的半局殘棋,思索如何收拾、彌補、重整,在如此殘敗的困境中,奇跡般彌合殘棋,重整局麵,反敗為勝!
“查過他的身份背景了?”
棋盤上發出“咯咯”的脆響,棋子一枚枚落下,棄子一枚枚丟開,李熾手撚黑白二子時,雙手並用,分花拂柳一般,在半局殘棋疑似山窮水盡時,眨眼之間又見柳暗花明處。
“查不到。”無名氏話不多,默然陪伴在公子身邊,默然看公子下棋,被問及要緊的事,便撿緊要的答:“若是連咱們的人都查不到,就隻有三種可能,要麽是丁小郎這個名字是假的,要麽是他的親人都不在人世了,要麽是這個人實在默默無聞得緊,從未被人注意到。”
“姑且信他是石門弟子吧。”李熾眯眼盯在棋盤,卻可一心兩用,一麵下棋,一麵思索:除了自己,想必還有不少人在查丁小郎這個人的出身來曆,其中,就包括如意宮的人!
“林昊然畢竟是領兵的將,身手不弱,豢龍餘孽對付不了他……”即便料到豢龍餘孽會來搗亂,李熾也沒有提醒林昊然防範,那是他相信林昊然的能力,“誰曾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李熾抬眼瞥了一下侍立於旁的人,突然問道:“無名,林昊然與他交手一招,你當時遠遠盯著,看出他的招式路子沒有?”
無名氏臉色變得有些怪異,沉默片刻,略帶遲疑地道:“看是看到了,隻不過……沒有繁雜精妙的招式,丁小郎隻用了最直接最簡單的一招!”身為刺客之中頂尖翹楚的無名氏,自然知道那樣簡單而直接的招式,往往是最致命的殺招,“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是訓練有素的頂尖刺客,才具備的身手,幹淨利落,一招致命!”
“刺客?!”李熾目光微動,從棋盤上轉到無名氏的臉上,“天底下最好的刺客,都被本公子攬在麾下,此人在江湖中沒有半點名聲,怎會具備刺客頂尖的身手?即便是你與林昊然交手,對方也能躲你一招半式……”
“公子,”無名氏暗自攥緊拳頭,手心已然冒汗,“是速度!丁小郎那一招,簡單而直接,是刺客最利落的殺招,但是,刺客一般是在趁人不備之時,潛伏暗處,奮起偷襲,方可一招奏效!而他,比公子麾下的刺客更厲害的是……他的速度無人能及!卑職親眼所見,那不是常人所能達到的速度!凶野迅猛、敏捷自如,仿佛是、是野獸!”
野獸?
夾在雙指之間的棋子,停頓在棋盤上,李熾的手也猝然停滯在半空,他的腦海裏忽然有靈光一閃而過,想要捕捉時,卻怎麽也捉不住。
那一瞬,李熾似乎要想起什麽,忽然又什麽也想不起來,拚命去想,也隻是徒留心慌的感覺。
鬥室內,突然變得靜悄悄的。
李熾仿佛在聚精會神地下棋,無名氏在一旁聚精會神地看棋,誰也不說話,直到外麵的打更聲又傳了來。
不知不覺,窗外天色已微明。
猝然,一道人影從窗前晃過,緊接著房門上“篤篤”叩響,無名氏麵色一緊,閃身至門背後,聽清外頭叩門之人手指敲點的節奏、與接頭暗號對上了,這才小心翼翼打開門、放人進來。
“卑職參見公子!”來的人打扮得像個饅頭店裏打雜的下人,肩搭抹布,騰身閃進門裏,點落膝蓋,見過公子,緊張而低促地稟告:“天子剛剛下旨,借兵三萬!今晨於北郊校場點兵,丁小郎即將領兵出發!”
“什、麽?!”李熾霍地站起,動作幅度之大,險些將棋案掀翻,棋盤上黑白爻錯的棋子,“嗒嗒、嗒嗒”散落了一地。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無名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衝上幾步,一把揪住來報信的探子衣領,不敢置信地問:“他是怎麽做到的?”
借兵三萬?李熾終於變了臉色,心中悚然:當初,匡宗禦駕親征之時,三十萬大軍於邊關對敵作戰,廝殺激烈,卻有三萬將士猝然發狂,臨陣倒戈!而今,丁小郎借兵三萬……
為何恰恰是三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