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第三日
第三日,雨、時斷時續。
帝都赤江沿岸,水位漸漲,煙波浩渺。
一葉扁舟泊於北岸,岸上一叢桃花林子,林內有庵,名曰:桃花庵。
出家人圖個清淨,庵內廂房打掃得纖塵不染,陳設簡單卻也雅致,但,此庵有些非同尋常,門不衝尋常人敞開,昨夜借宿庵中的香客,竟是兩個男子,一來就被引入後院,於靜室禪房內,秉燭促膝長談,待到天亮,才走出房來。
清淨的桃花庵中,不見庵主露麵,僅一小師太挽拂塵於菩薩泥塑金身前,焚香叩拜。
“叨擾了。”布施些香火錢,香客徑自來,又徑自去,步出桃花林子,來到江邊。
煙雨朦朧之中,停泊在岸邊的一葉扁舟,隨波搖蕩,昨夜這船上還空無一人,今日這大清早的,倒是來了人,一人坐在船頭垂釣,一人在船舷處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二人的模樣,看似主仆。
剛從桃花林子走到江邊來的兩個男子,一見船頭垂釣之人,便麵露欣忭之色,加快了腳步,靠過去,踩著窄木條兒搭的踏板,從岸上走到小船上,船舷左右晃擺了一下,二人相繼挨近船頭,衝著清晨來此垂釣之人躬身以禮,畢恭畢敬地喚:
“公子!”
垂釣之人略微抬頭,一雙鳳目慵懶半眯,見到這二人時,什麽表情什麽動作都懶得擺,隻道:“世子與林將軍,昨兒是一宿未眠?瞧這精神頭倒還足。”慢慢吞吞的語調,看似提不起精氣神的懶散模樣,持著釣魚竿動也懶得動,活似一隻懶龜、一塊廢柴,錯非此人眼底忽而閃爍幾分狡詐之芒,實難叫人覺察他的表裏不一!如此擅於偽裝,此人不是別個,正是李熾。
“末將是平生頭一遭住這尼姑庵。”清晨來江邊小舟,與公子碰頭的兩個男子,便是林昊然與李戩。節度使林大人依舊是麵色冷凝,話不多,一言便解釋了他昨日一宿未眠的原由——住不慣桃花林裏的尼姑庵。
“義父,您今兒興致真好,釣到魚沒?”
李戩突然改口,稱呼堂叔李熾為“義父”,看來這四年間,在李熾的精心調教下,這個侄子是打心眼裏認定了自己將來要繼承堂叔的衣缽,畢竟堂叔膝下無子嗣,索性早早三跪九叩、認他為義父,將來子承父業,理所應當呀!對此,李熾倒也沒有任何表態,既未點頭,也未拒絕。
“心急釣不上大魚。”
忽然聽世子改口喚他一聲“義父”,李熾心知這個幹兒子是故意在林昊然麵前顯擺呢!
果然,林昊然親耳聽得公子與李戩的關係竟已如此的親密,臉色微微有些變,突然生硬地道了一句:“公子若無其他要事,子玉先告辭了。”
“且慢!”嘖,這就不高興了?李熾瞥了世子一眼,衝林昊然招招手道:“先不急著走,來,坐這兒,咱們先嘮嗑嘮嗑。戩兒,你去買些蒸餅來,早飯還沒吃呢。”
李戩扁扁嘴,不大樂意,若是換了旁人,他早就耍脾氣了,但在義父麵前,他倒是沒那個膽子說半句忤逆的話,一貫順從地點了頭,躍回岸上,匆忙去喚仆從來,幫他去粥鋪買蒸餅,他自個倒是留了下來,轉悠在桃林裏,明知義父是有意支開自己,他偏就不走,也不敢太靠近岸邊小船,怕惹義父不高興,隻在林子裏兜來兜去,焦急而略顯不安地等著。
“無名,奉茶。”
李熾坐於船頭,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持釣魚竿,往江中掛餌垂釣,目光雖注視著水麵,卻也暗自留意著林昊然的情緒變化。
“多謝公子。”見公子支開了李戩,林昊然心裏稍覺舒服些,終歸是坐下了,左右張望著,見船上還擺著四方矮桌,桌上擱置棋盤,無名氏盤膝而坐,一直默不吭聲,此刻他親手沏茶奉盞,林昊然慌忙接過茶盞,道:“怎敢勞駕無名兄!”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刺客無名氏,首屈一指的行刺暗殺高手,與此人麵對麵的坐著,林昊然莫名感覺脖頸發涼,接茶盞的手微微一顫,他忙低頭喝茶加以掩飾。
“不必客氣。”無名氏同樣不是個話嘮,但他所講的話,句句都切在緊要處:“公子器重林大人,為大人奉茶是無名分內之事!”
一句話說得人是貼心窩的舒服!林昊然舒展了眉頭,喝一口暖茶,徐徐吐氣,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來,“多謝公子……”
“你一上船,說幾次‘謝’了?你我之間無需客套!”李熾回眸看他一眼,突然道:“昨夜你與世子能聊那麽久,看來你二人情誼已增?”
“公子說笑了,世子是世子,我是我,末將怎敢高攀!”一提李戩,林昊然就沒了好臉色,世子那脾氣那口氣,擱誰頭上都受不了!何況是野心勃勃且不擇手段的他,早就看不慣李戩此人了,隻不過礙於公子的情麵,不得不忍氣吞聲服從世子的命令,“昨夜我與他,不過是在談公子所交代的那樁事,明日就要迎親,不得不詳談每個細節,末將不敢有絲毫疏忽大意,不敢懈怠!”
明日大婚之時,迎親途中所有的安排與布置,每一個環節都不容許出任何差池,成敗就在此一舉!
“子玉不必解釋。”李熾突然伸手,拍拍他的肩頭,意味深長地道:“我知道世子脾氣不大好,不過,你我都是做大事的人,為大局著想,還得委屈林將軍了!”
“公子言重了!”林昊然慌忙擱下茶盞,道:“世子不過是少年銳氣,末將倒是佩服他這利箭般的衝勁!”
“利箭?”當年,他確實擁有過最利的一件武器,不僅是利箭,而是絕世寶劍!隻可惜……失去的已然失去,至於李戩,隻不過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棋子罷了!李戩身上的臭毛病太多,他精心調教他,卻並未糾正那些毛病缺點,反倒放大它們,讓李戩成為如今這個樣子,自是有他的打算!——李熾“嗬嗬”一笑,搖頭道:“他哪裏是少年銳氣,他就是心性刻薄,那張嘴不饒人哪!”
林昊然聽得一怔,未曾料到李戩在公子心中原來隻是這麽一個評價,心頭憋著的那股子想要與李戩暗地裏較勁的意氣,頓時散了大半。
將他的情緒變化一一看在眼裏,李熾也不多說什麽,隻給他吃顆定心丸順便打氣道:“你且安心回去,庵中清淨,那些人找不到這裏來,即便你呆不習慣,也得再屈就一日,過了今日,明日就看你大展身手了!”他突然又加重語氣,道:“子玉,明日事成,你將不再是你!本公子答應你的事,都會一一為你辦到,你想要的就快得到了!”
“多謝公子!”林昊然神情一振,霍地站起,“啪”地以拳擊掌,“末將必不負公子所托!”話落,轉身離去。
“無名!”李熾一喚,無名氏停頓住了收拾茶盞的手,抬頭看他。
“茶還燙手,先別急著收。”聽公子言下之意,莫非還有客人來?
將敬給客人的茶盞擱回原處,無名氏轉頭看向岸上。
果然,林昊然才剛剛離開,岸邊就又出現一道人影,卻是李戩去而複返。
悶悶不樂地踏回船上,一屁股坐下,李戩端起茶來也不管有沒有人喝過,“咕咚咚”猛灌幾口,砰地擱下茶盞,衝李熾憋屈地問:“義父是不是又答應他什麽條件了?瞧他離開時興衝衝的樣兒,活似撿到寶了!”
“此人急功近利,手段陰毒,我怎會不留個心眼?”衝著世子,李熾也是“嗬嗬”地笑,“戩兒的才幹遠超於他,義父這胳膊肘怎會往外拐?放心吧,義父將來所成大業,還不是隻有你這麽一個傳承人麽!”
眼看世子也是轉憂為喜,頓時沒了火氣,與林昊然離開時一樣,神情振奮、躊躇滿誌,無名氏一旁冷眼看著,心中感慨:公子對林昊然是一個說辭,對李戩又是另一個說辭,果然是一如當年那個蒙騙過匡宗的太子熾,表裏不一!
狡詐、狡詐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