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長門紅顏愛恨劫
愛恨,其實何不是一場躲不開,避不及的劫難?曾想著不靠近,它就若似潮水一般湧來。曾想著接近,它便如熊熊焰火灼燒,傷身痛心。
數年了,我以為自己懂了,實則還是一無所獲。
身在其中,同如如人飲水那般,個中滋味隻有自己才懂。
我說如月和膠東王之間的愛,那是一種什麽?遠卻時時如同身在一起,近卻相擁亦是太難。長沙王和我,他窮盡一生都是想著能盼來與我的一語,明中他可不動身,暗中他可保護似騎士。
可說我與劉徹算什麽?
他愛過我麽?他心裏有過我麽?他對我是什麽情感?
嗬,我亦是自己不清楚的事情,我看不透。
“……”
我喃喃自語了什麽,連自己也聽不真。醒來我睜眼一瞧,出現在麵前的人竟然會是劉徹。
曆經了多少個日日月月,我望穿秋水盼望了數萬次醒來見到的是他,卻才知又是自己的多情。這次,我是沒有想過自己會醒來的,意外之中,卻能見他。
恍然間我就笑了,拋舍下了之前一切的愛恨情仇,我問:“我是活著的,對麽?”
他應是料想不到醒來我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他頗有些驚訝,卻還是笑著點頭,回答我說:“是,你是活著的。”
我好奇:“怎麽回事啊?”
“兮裳說進來給你送午膳的時候發現了你自盡,慌張之下去找了太醫。因為此事很大,所以就傳到了子夫耳裏,子夫就告訴了朕。”他解釋得很是簡陋,卻又情有合理。
我“哦”一聲,側過頭不再多語。
他咳了幾下,詢問:“嬌兒,你就無話要對朕說的麽?”
我輕輕笑了下,問道:“皇上,我兄長怎樣了?”
他道:“朕隻是撤銷了陳家世襲的侯爵。但是你大哥所做的一切實在可惡,朕關他入獄,他在獄中自盡。至於你二哥,朕查處他曾經殺過百姓,但朕還是放了他一馬。後來你二哥覺得了無希望,同樣也是自盡而死。你嫂嫂得知了這些,在家中上吊死去。”
“曾記得母親她最初讓我為後的目的,就是保住陳氏一家。瞧瞧現在,這就是結局。”我平淡的感歎著,不帶旁的任何語氣。
“怨朕麽?”
我挑眉:“怨?我想我是沒有任何理由怨恨皇上的。皇上做的一切皆是對的,甚至還寬恕了兄長。兄長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心裏清楚得很。”
他並沒有說什麽,良久後再次開口問:“為什麽想死?”
“身邊的人都走了,隻留下我一個,皇上說說,我不該死麽?”我凝神去瞧他,“又或者說,其實剛剛來到這長門宮的時候,我就該選擇死是吧。可是我看不長遠,硬是賴活著這些年,害苦了不少人。”
“這又如何怪得著你?”他側過了頭。
我反問:“怪不著麽?若不是因為我得罪了鄧婕妤,她又怎麽可能來害我?翎羽就不能因為想保我而變瘋,最後又病死!還有長沙王,他同樣也是為了我而死的。這樣細想下來,實則我才是罪孽深重呢!”
他並未多言什麽,站起身欲走。到了門口,他微微偏頭,對我命令道:“別再想著去死了,沒有朕的同意,朕是不允你死的。”
我冷笑,絕望的閉上眼,此刻間,無話。
劉徹走後並未多長時間,初蝶就來了。見了她,我仍是出於禮節,對她說了聲:“我身子實在不適,不能親自下地跪見,還望夫人恕罪。”
她扶起我,笑道:“姐姐還說這個做什麽。你我曾是主仆盡是姐妹,何需要這些假惺惺的東西呢!”
我一笑,重新躺了回去。
她握著我的手,說道:“姐姐,妹妹可要勸你一句,哪怕這日子過得再不好,也萬萬不可輕易就尋了死。你要知道,死是最不值當的。想想自己為了某些事情費盡了心血,若要真這麽簡單就死了,可是對不起了自己呢?”
我一歎:“你說的這樣我心裏清楚得很,隻是現在說起來還能做什麽?也是我覺得,這世上再無可戀了,所以才索性想著,還不如一死了之。”
“難道你就當真以為死了就能好了麽?”初蝶溫聲道,“好似當年的我,被皇上貶去了雜役房,再苦再累的日子還不都是過來了?姐姐你這裏畢竟不是那種地方,你無法想象得到當年的我究竟受了怎樣的苦。我就沒有想過死麽?隻是我若是真的就那樣死了,太虧了。我不能辜負了自己啊,姐姐如今也是一樣,萬萬不要辜負自己。”
我嗬嗬一笑:“你是有怎樣的毅力啊,我比不上。”
她附上身,輕聲勸道:“姐姐,你要答應我。隻要皇上沒有下旨讓你死,你就不許死。”
“下旨?”我奇道,“可是又發生了什麽事?”
她神情突然就變得僵硬,竭力的辯解隻會更讓我覺得,她是在欲蓋彌彰。
我看著她,沉著聲道:“妹妹,你心裏若是還有我這個姐姐,你就對我說實話。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皇上那邊怎麽了?”
她麵色為難,我見狀故意怒道:“你若不說,就是表明了你不拿我當姐姐了。”
“姐姐,不是我不想說,隻是此事真的有些為難。”
我苦笑:“還有更為難的了麽?你姐姐我遇到的真的是太多了,此生都不會再有為難之事了。”
她低頭,咬唇道:“姐姐,是這樣的。現在朝中都在議論,說姐姐你也是陳家的人。都說是為了江山,還有社稷什麽的,所以要皇上把姐姐你……”
我反問:“賜死是麽?”
她點了一個頭,隨後又小聲言:“可是皇上嘴上同意他們所說的話,其實私下裏還是不依的。光憑借著這一點便可明兒皇上的心,皇上一直都是,愛著姐姐的。”
“是麽?”
我無心回了句,之後便再不願多說任何話。
劉徹,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當麵問你,你愛我麽?
今夕是何年?
我不會記錯,這一年也許是我期盼了許久的一年。曆史注定今天,更是注定了我的命運。我掙紮過,幻想過,放棄過,卻終是無法改變。
其實我是有多傻?曆史怎會由我這個小小女子而改變?哪怕過程有些差距,但終將不會改變了趨向。
曾經,我是六宮妃嬪羨慕不已的寵後,今夕,我是六宮妃嬪茶餘飯後的笑談;
曾經,皇上為我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今夕,皇上看都不稀多看我一眼。
江山社稷我自然明白,閱讀過太多的曆史,曆朝曆代,還不都曾是為了江山而棄了女子?明皇亦肯舍棄楊妃,更何況劉徹對我這個毫不重要的廢後,他不會有一絲一毫的不舍之情。
一瓶鳩酒就在我眼前,凝視著這小小的酒杯,我是看開了。
我有什麽叫做後悔的麽?其實我該是幸運才是,命運讓來到了這裏,讓我做了一回大漢的皇後,我又什麽好怨言的?我更應該值得慶幸的是,在這裏,我愛過一個人,且是深愛了。
站在我身邊守著我的人是藍兒,她眼中更多的是不舍,還有惋惜。我不清楚她為何會惋惜,許是我的一生,叫她同情罷。
我也該嚐試著放下所有的煩惱了。終於到了自己要死的那一刻,我不該帶著煩惱離去。
人生在世,煩惱許會多得不計其數。我煩得過來,恨得過來麽?就要到最後一刻了,我是要好好的享受一下,在人世的好了。
我咽了口氣,問:“皇上不來了是麽?”
藍兒點頭:“皇上說還有許多的奏折等著批閱,所以,就不來了。”
我“哦”了一聲,不錯,披奏折是好事,畢竟他是一個勤政愛民的好君王。就像這一次,麵對朝上朝下的覲見,他賜死我,是明智的選擇。
劉徹,你我的緣分,就到此中斷了是麽?
我記不得當初是誰把我打進冷宮,隻記得在哥哥嫂嫂成親的那一夜,客棧之中,是他對我許諾,這一生一世都會對我一人,忠貞不渝。
我信了。
一杯鳩酒入口,我是笑著的。
天下不會再有比能永遠解脫還要幸福的事了。
“嬌兒!”
是誰呼喊了我,我並沒有急著就轉過頭去。
跌撞著,我落入的是一個溫暖又熟悉的懷抱。
已經是這麽久了,我終於再一次,能在他的懷裏,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去想,就這樣安安心心的,和他說上幾句話。
“嬌兒,何為你從不問我,這麽多年,我看你的原因?”
“你以為我是忘記你的,我也這樣嚐試過。可是嬌兒,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都做不到。”
“每到了你的生辰之日,我都會為你而心痛。每次我寵幸的一個又一個女子,要麽和你相像,要麽就和你有關。旁人聽著荒繆的事情,卻都真真的發生在我的身上。”
這些年過去了,我每一天都期盼著,你能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每當走在長門宮口,我都刻意的去等,可是終沒有勇氣跨進去瞧一瞧。”
“當你終於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原本就在嘴邊的話我都無法說出口。我是帝王啊,我有什麽不值得你愛的地方,可是我不解,為什麽你不對我說一聲暖心的話?為什麽你連看我的目光裏,帶著的都是仇恨?”
“你對我的仇恨興許會有無盡,我又何嚐沒有去恨過你?隻有自己才知道,愈是恨,就愈是說明了愛愈深。”
“直到這一次,我主動出現在你的麵前,你都不和我說一句暖心的話。嬌兒,我從來就不知道,你對我,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啊。”
我輕輕的笑:“原本是我不知道你對我是什麽樣的感情,如今,就要臨了的時候,我聽到的竟然是你說,你不知道我的心。”
他淚水存留在臉頰的每一處,緊緊,緊緊的抱著我:“你不知道?你竟然告訴我你不知道!從一開始,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心裏有的我心裏愛的就是你。數年了,我對你的感情,絲毫未變。哪怕就是現在,我的心裏也隻有你。”
從嘴角流出的鮮血一滴一滴的淌到了衣襟上,我扶上他的手,記憶好似追回到了許久以前:“皇上,你記得麽?這件衣服,是你親手給我的呢!你誇我好看,你都還記得麽?”
“記得,怎麽會忘記?”他也在笑,笑中夾雜著淚水,“和你說的每一句每一個字,我都清清楚楚的記得,這輩子都不會忘。嬌兒,你還是和當初一樣美,一點都沒有變。”
“是麽?”我笑得純真,“皇上真是騙我,我……我怎麽可能不老呢?這麽多年了,哪怕我尚在年輕的年紀,在那種地方,也會住老的。皇上就沒有聽說過,隻要人有了愁思,就一定會變老的。”
“不,不!”他拚命搖頭,“不會,你永遠都是我認識的那個嬌兒,你不會老的。”
我淚水也是順頰而下,“皇上,您記得幫我恢複記憶的那個時候麽?臣妾啊,做過這樣一個夢。臣妾記得也是和皇上在這種離別的場合,那個時候,皇上您說,您從來就沒有聽我說過愛你。”
劉徹惘然一笑:“是啊,就是因為你從來沒有說過,所以我才一直不知道你的情意。”
我淺笑,全身的無力讓我的聲音也變得極為細小,我不確定他究竟能不能聽清,卻還是用盡全力道:“若是愛你注定會是一場我躲不開的劫難,來生的時候,我依然要選擇和你在一起。不因別的,隻因我愛你。”
一口血再次噴出,隱隱的,我似乎是看到了他最後一刻的笑容。
如此甚好,我也是不再有任何遺憾,我可以安安心心的走了。
劉徹,你聽到了麽?我說我愛你,你聽到這話,會不會高興呢?
可是卻沒有時間容我再去想了,恍惚中,我好像是看到了如月他們對我的招呼,他們對我的呼喚。
不用急,我這就來了,我這就找你們來了。
公元前110年,陳皇後於長門宮病逝,葬於霸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