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意大利舊事
盛安瀾是溫和又驕傲,駱楚則是溫和但強勢。
這種感覺在時苒和他接觸下來之後更加強烈。
“聽安瀾說你是自主性失憶,而且在醒來之後沒有回憶起任何有關的片段,即使你接觸到了很多過去的朋友,是麽?”
時苒點頭。
“我認為你潛意識裏對過去的記憶非常排斥,它可能讓你感到非常的痛苦,甚至讓你無法承受,即使如此,你仍舊堅持要想起來麽?”
時苒沒有猶豫,仍舊點頭,這些,她早就想到。
“我不認為你可以憑借自己在短時間內想起來什麽,所以我建議直接采取催眠的方法,讓你在催眠狀態下回到過去。”
時苒仍舊點了點頭,駱楚繼續說道:
“但有幾點我要聲明:第一,你在催眠狀態下所看到的記憶在醒來之後未必能全數記得;
第二,催眠過程中你最先接觸的勢必是你情感最強烈或者印象最深刻的記憶,但以你的情況來看,這種記憶應該是負麵的,所以你醒來後的情緒和精神很有可能會受到消極影響;
第三,催眠隻是一種手段,它的作用更接近於一把鑰匙,它並不能帶你看到全部,隻是幫你打開一直被潛意識壓製的記憶入口。”
“催眠之後,會對她的身體造成傷害嗎?”盛安瀾出聲問道。
“這種東西,是具體病例具體分析的,對於她來說,身體上基本不會,但精神上,”駱楚稍作停頓,盯著時苒說道:“一定會。”
時苒像是沒聽見似的,沒什麽猶豫地喝下駱楚遞過來的水,跟著他走到沙發上躺下,做著催眠前的準備。
“時苒,看著我的眼睛,你看到了什麽?”
“看到了……我自己。”
他瞳孔裏映出來一那張蒼白瘦削的臉。
“聽我說,這是六年前的你……”
駱楚的每一個音節都扣在時苒大腦波動的弦上,帶著她的意識昏昏入睡。
與此同時,一輛銀灰色寶馬車停在樓下,車窗半開,葉慕初坐在駕駛位上,手上是燃了一半的煙。知道時苒和盛安瀾來了這裏,他就開車跟過來了。
到底是因為什麽,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他能猜到盛安瀾想幹什麽,他也不生氣時苒瞞著自己,他就是想再看一眼,多看一眼。
時苒閉上眼後,腦海中一片混沌,像是籠罩著一層煙霧。
她朝著一個遠處有光亮的方向走著,走到盡頭,看見醫院的長廊。
病床迎麵而來,兩個外國護士用意大利語喊著:“快去血庫調血……”
時苒站在走廊中間,想要避讓,還沒來得及,就看著護士推著床從自己身上穿過。
這裏是意大利麽?她聽葉慕初說過,自己曾經有幾年的時間都待在意大利。
她漸漸明白自己應該是來到了駱楚所說的記憶裏,她在這裏似乎是遊魂一樣的存在,別人看不見,摸不著,而她潛意識裏覺得有些熟悉。
可還沒等時苒來得及細想這些,病床上躺著的那人讓她怔住。
她大步追著病床奔跑,想要更加仔細看清一點床上躺著的人是誰。
這次她真切地看清了,是她。
她為什麽會躺在這裏?
時苒往前走,聽見護士小聲地交流,說剛剛推來的那個女人流產了,孩子肯定保不住了……
流產?孩子?
誰能告訴她,這些人說的可是剛剛被推進去的自己,她為什麽會有過孩子,是葉慕初的孩子麽?孩子為什麽又會突然保不住了!
時苒的情緒開始波動,與此相對應的是她眼前的畫麵漸漸扭曲輪轉,四周頃刻間由白晝變成黑夜,她站定的地方,由走廊變成了病房。
外麵似乎在下雨,雷聲轟隆隆響個不停,偶爾兩道閃電會透過窗戶將室內照個透亮。
病房裏有兩張病床,一張空著,一張躺著她。
她靠在病床上,手裏拿著電話,猶豫著按下一組電話號碼,時苒走過去看,那組數字太熟悉了,是葉慕初的電話。
反複拿起手機幾次,病床上的人才終於按下撥通鍵。
電話裏響起幾聲,被人接起。
“葉慕初……”她的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傳來陌生的聲音,而且是陌生女人的聲音。
“你是哪位?你找慕初哥哥麽,他去洗手間了,不然你有什麽和我說吧,我是她的未婚妻周子瑜。”
“你是他的未婚妻?”時苒忍不住重複了一遍,她有些難以相信。
“是啊,你是慕初哥哥的朋友麽?”
電話另一頭的女聲清澈甜美,時苒怔愣間聽見那頭傳來葉慕初的說話聲,也來不及細聽,她慌忙著掛掉了電話。
葉慕初從洗手間出來,看見周子瑜正拿著自己的手機打電話。
“你在幹什麽?誰允許你動我手機的?”
“接個電話而已嘛,你要不要這麽凶,我們現在已經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妻了,別人聽見我接電話也不會說什麽啊。”
葉慕初看見那個陌生來電,心裏有些異樣,可再回撥時,那頭已經關了機。
時苒看見那個自己躺在病床上,手機被緊緊攥在手裏,眼淚倏忽落下。
站在一旁的她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走,胸口猶如刀割一樣疼得喘不上氣來。
她想要蹲下,眼前倏地一黑,便失去了意識,再睜眼時已經躺在病床上,麵前坐著盛安瀾……
他們竟然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
她朝四周張望,一樣的病房,卻隻有一個自己,這鮮明的痛苦讓她終於在自己的記憶裏得到了歸屬麽。
“你不應該救我,我沒有錢去給你酬勞,甚至沒有錢去償還你墊付的醫藥費。”
時苒不受控製地和盛安瀾說話,語氣淡漠,可腦海裏卻都是葉慕初的影子。
每想到一次葉慕初和死去的孩子,她的心就疼一次,這種疼痛讓她漸漸屏蔽了周圍的聲音,她似乎聽見自己一遍遍重複“葉慕初”三個字……
無休無止地重複,沒有盡頭。
就在她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瀕臨死亡的時候,她聽見有人說:“時苒,無論你在哪兒,無論你在做什麽,聽見我數到三,就立刻醒來。一,二,三。”
三的音節剛一結束,時苒騰地睜開眼,她麵前是灰白的天花板和刺目的燈光。
她大口地喘著氣,想要動一動,可渾身沒有力氣,身上泛著潮濕,額頭盡是冷汗,就像是差點溺斃在水裏一樣。
“苒苒,苒苒,你怎麽樣了?你看到什麽了?”
“葉慕初,在哪兒?見他……”
時苒掙紮著說出一句算不上完整的話。
終究,還是葉慕初麽?
盛安瀾沉聲安撫,“你現在的狀態不適合見葉慕初,你先喝些水平複一下,然後我帶你回家。”
盛安瀾遞過水杯,時苒推開。
她的情緒已經不如剛剛醒來那一瞬間那麽激動,可心痛的感覺仍舊清楚明了。
時苒看向駱楚,嘴裏有些發苦,“我不記得自己看見過什麽了。”
駱楚沒說什麽,麵上帶笑,遞過去一張名片,“如果之後有需要,可以隨時聯係我。”
時苒接過名片,朝他輕輕點頭,盛安瀾將她扶了起來,兩人離開。
葉慕初的車停在一段距離以外,兩人沒有看見,徑直上了自己開來的車。
可車子在原地停了很久都沒有啟動。
“給我手機。”時苒語氣不帶感情,有些像葉慕初。
盛安瀾把手機遞給她,她打開手機,在百度裏查找著兩個人名:葉慕初,周子瑜。
還沒有輸完,輸入欄的提示功能已經顯示了出來。
時苒的手有些顫,但她仍舊點開“葉慕初周子瑜訂婚”那條索引。
網絡很快,瞬間鋪天蓋地的新聞和照片就闖入時苒眼中。
葉慕初和周子瑜交換戒指的照片在屏幕上格外醒目,時苒一一翻過去,最近的一條消息就在兩個月前。
就是那場周歲宴,葉慕初和周子瑜挽手的照片流了出來,照片上男的英俊,女的嬌俏,說成是金童玉女也不為過,般配極了。
更為可笑的是,同一篇報道中,還有她的身影,葉慕初低下身去給她整理水藍色禮服拖曳著的巨大裙擺,他們兩個看上去也很般配。
這兩張照片隨便一張都很和諧,可擺在一起就像是個巨大的笑話。
“我記得你們說過,我是六年前的夏天離開上海,到意大利的。”
“2012年,仲夏。”
“所以,我剛離開,葉慕初就和周子瑜訂婚了。”
時苒笑了,有些諷刺,有些苦楚淒涼,帶濕眼角。
“盛安瀾,你知道那個孩子是誰的麽?”
她不需要一字一句地清楚地去問,不必說,多少年前,那個從她肚子裏如何流掉的孩子,是誰的,盛安瀾已經知道她問的是什麽。
可是,他也不知道。
他隻能回答,“我不清楚,你從沒對我提起過,也許是……葉慕初的。”
原來,他也不知道。
那還有誰能知道呢?
真的會是葉慕初的麽?時苒不敢去想,因為她記得那天,葉慕初跟她說,你那時候還小,我們不能一起,你喜歡抱著玩偶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