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宴席散場
上天似乎總對他格外的仁慈，也格外殘忍。
所有人當中，唯一的幸存者。
幸存者，顧名思義，僥幸存活下來的人。
聽起來多麽幸運，可是很多時候，留下來的才是最不幸的那個，他背負了所有死去人的債，用餘生去償還。
“你還好吧？”
聽見有人喊他，柳泠玉揚起頭，眼神卻始終不能聚焦到一處。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若是問他是否有受傷，那他很好；若是問他心情，抱歉，一點都不好。
不知何處雨，已覺此間涼。
本不想如此狼狽，他努力想扯出一個微笑，卻牽動臉上的傷疤，麵目可憎。
不重要了吧，反正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不記得曾經的自己長什麽樣子了。
連同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一同遺失在歲月的洪流中，再也看不見了。
“走吧。”
輕輕說的一句話，如同一聲歎息消失在風裏。
剛剛經曆了一場悲劇，除了當事人，沒有人能感同身受。但至少，保持嚴肅是最基本的禮貌。
不過這並不難，從小到大，小米的臉上就沒出現過笑意。或許笑過也不一定啊，隻是無人在意，也難以看出來。
終於可以走了，太壓抑了，讓人感到絕望的壓抑。
開始沒有發覺，現在才注意到，所有的桃花不經意間已全部凋謝，地上半點殘紅都尋不著。
一切仿佛夢境，夢醒，劇終。
不過夏初，此處卻蕭瑟得仿佛不久前經曆過一場大雪紛飛，方才消融一般。
“小米，我們現在去哪啊？”
又來了，但凡是趕路，他總會問這一句。
不停的問，不停的問，問到她煩了才一臉委屈的閉嘴。
“閉嘴，就你話多，跟著我就是了。”
又不會把你賣掉，看起來人高馬大的，稱起來也不見得有多重。這些天，跟著她蹭吃蹭喝，論斤賣都回不了本。
”哦。”他訕訕的閉上了嘴。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了。
“是去七溪鎮嗎？也是個鎮呢，說不定離這不遠喲。”
小米沒有理他，自顧自的走著。
斜著眼瞟半天，一看她沒反應，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
“終於可以走了，雖然不知道你要往哪走，不過跟著你總是沒錯的。”
“你要好好表現，不要辜負組織對你的信任，特別是我對你的信任。”
“哦，差點忘了，你什麽都不知道，就是一個路癡。還是靠我吧，兩個不靠譜的，其中一個稍微靠譜一點的隻會吃虧受累多擔待點吧。”
聽得小米白眼珠子差點翻崴了，還好意思說別人路癡。沒去過的地方不會走怎麽能叫路癡呢？
像他那種去過的地方都不認識，才叫真真正正的路癡吧，她可是如假包換的小聰明小可愛。
不要詆毀我呀……
什麽叫一國兩智，此刻她深深體會到掃盲工作的重要性。
“你再囉嗦一句，我就打死你。”
打死你是假的，打你是真的。
就是嚇唬嚇唬他而已，他還真聽話的閉嘴了。
世界終於清淨了，隻聽見輕輕的腳步聲不緊不慢的在空氣中回蕩。
看著前麵突然沉靜下來的兩個人，柳泠玉笑了一下，心頭一圈苦澀蔓延開來。
安靜不過三秒鍾，寧好折了半截樹枝，一路敲敲打打，惹得她側目。
就這智商活過三歲也是不容易，他硬是撐著長了這麽大，心疼他娘。
突然，她停住了。
回頭望了望身後一直低頭不語的柳泠玉，問道：“你知道七溪鎮是什麽地方嗎？”
七溪鎮？
作為一枚從出生到現在就沒出過遠門，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落的人，知道才見了鬼呢。
看他一腦門子問號，不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語道：“算了，料你也不知道。”
正常，如果事情這麽簡單，也用不著她親自下山。
視線落在腳下的落葉上，落葉已破損，一如無法縫補的過往歲月。
他不好意思的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真的不知道。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結果，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剛準備轉身，他忽然叫住了她。
“等等，我知道怎麽找到這個地方。”
說話這麽大喘氣真的好嗎？心情仿佛一下子從穀底升到雲端。
“你知道怎麽找？”
她一下子眼睛都亮了起來，眼神炯炯滿懷期待的盯著他。
“呃，我也不確定，可能不一定行。”
那你說什麽，耍我呢？
短短一瞬間，心情大落大起大落，要不是高尚情操在隨時提醒著她，分分鍾跟他幹起來。
不行，不能如此暴躁，又不是他的錯。
“沒關係，說說看嘛。”
聲音溫柔的能膩出糖來，聽得寧好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
隨手抄起背在身上的行囊，看也不看就扔了過去。
熟悉的嗓音瞬間響起，忍不住默默歡呼了一下。
很好，正中靶心。
砸的人一臉得意，被砸的人反倒沒有一點脾氣，乖乖的一聲不吭將包裹撿了起來。
看的柳泠玉一愣一愣的，一時竟不知該不該說話。
察覺到他望向自己身後的眼神，她的語氣愈發溫柔了。
“沒事，你說吧。”
這是她慣用的伎倆，愈是著急生氣，就愈發溫柔；愈是人畜無害的模樣，攻擊起來就愈狠。
麵具是留給識時務的人的，維持不了多久，也沒有必要維持。
沒有料到，他隻是說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傳說。
相傳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筆直走，不要拐彎，就會到達一個叫魔靈森林的地方。
那裏麵全是各種妖魔鬼怪，火狼一族就住在裏麵。很久很久之前，火狼一族被一道人逼退至魔靈森林，便在那裏紮根休養生息。
距今已上千年的光陰，火狼一族再不是當初實力微弱的小氏族。狼王有一寶物，名為雙花鏡。
此鏡上可測天氣，下可知路徑，破幻影，視障礙於無物，實為出家旅行必備之良品。
人們隻聞其名，未睹其物。
別的不說，就是一直直走這一條就無人做到，前方有一處懸崖，深不見底，且無路可行。
下去者，無一人生還。傻瓜才會為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用生命買單。
漸漸的，也就被人遺忘了。隻作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流傳了下來。
說罷，還補了一句：“信不信由你，畢竟你跟他們不一樣，所有的故事都並非空穴來風，若是你，說不定可以找到。”
還真是謝謝你啊，這麽看得起我。她是應該哭呢，還是哭呢，還是哭呢？
找到了有什麽用，若這個故事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存在的，她還不一定對付得了火狼一族呢。
充其量算是一個半妖，擁有與生俱來的妖力，可一旦對上修煉成精的妖，就像新生嬰兒一般毫無招架之力。
況且對方說不定還是和南安一個等級的妖，是她這種渣渣修煉幾輩子都難望其項背的。
好話誰都愛聽，危險的事誰愛做誰做，反正她不幹，她寧願多花點時間尋找，也不想白白把命搭上。
寧好不識相的湊了過來，一臉興奮。
“我覺得是真的，事不宜遲，我們趕快動身吧。”
你覺得，你覺得有什麽用？
“為什麽你覺得是真的呢？”
”當初我上山的時候，也以為那個約定隻是一個傳說啊，可是看到你才發現是真的，你看啊，所有的故事都是有跡可循的，我們就去看看吧，大不了無功而返唄。”
這個傻瓜，真的以為事情這麽簡單嗎？都是一個山出來的，山上山下的空氣不一樣，智商的差距就這麽大啊。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有些事情，明明知道很危險，就應該遠離，何必觸碰？
一旦遇見，可就不隻是無功而返的問題了。
跟他一比，她感覺自己就像行將就木的老者一般，沒有激情，沒有好奇，任何事情都激不起冒險的欲望。
“好。”
話一出口，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
為什麽會說好呢？
大抵是因為這條路的前方也是南方吧，對，就是這樣的，順路而已。
“對吧，你也這麽覺得，那我們就快走吧。”
說著拉起她就跑，她一揚袖，掙脫開來。
回身朝著柳泠玉鞠了一個躬，說道：“那我們就此別過，柳公子，後會有期。”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隻點點頭算是回答。
不愧是一個聰明人，她的一句柳公子，恐怕是這些年來聽過的第二好聽的稱謂了，第一好聽的是師兄的那句“柳泠玉”。
他說：“我喜歡你的名字，因為它是我取的。”
怔怔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最終成為視線盡頭的一抹黑點。
“後會有期？多麽令人充滿希望的一個詞啊，可惜我的生命中不會有了。”
直到他們看不見了，他才回過神來，平靜的朝著來時的路爬去。
站在親手燒死師兄的地方，他心如止水。
是最好的結局了，在上天安排好的劇本之中，能夠供人們自由發揮的空間實在是太少了。
於塵土中來，又歸去塵土，挺好。
“再見，這個我不愛也不愛我的世界。”
沒人發現，須臾之間，人世又少了一位同伴。
與此同時，小米帶著寧好一路向南，在這個沒有風也沒有太陽的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