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真理之島的小實驗
“文萊思先生，請把那把手術刀遞給我，對，櫃子左數第二列第四層左數第四把，好，謝謝。”
看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總是不斷強調自己已經七十三歲的德賽爾先生，一點顫抖都沒有地用手術刀剖開那隻還在抽搐的兔子的樣子，文萊思又一次開始懷疑德賽爾先生到底有沒有那麽大歲數。因為在這幾天的相處之後，他發現德賽爾先生完全不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嚴肅刻板，恰恰相反，他好像很喜歡開一些玩笑，然後以他人出醜犯錯為樂。
這種性格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像係統，而文萊思並不討厭。
“好了，過來，靠近一點，文萊思先生。根據聯邦某位對當醫生很感興趣的三轉法師的研究報告，兔子的身體結構在一定程度上與人類有共通之處。至少他們都有相同的內髒、材質相同的骨頭，和大概差不多的肌肉。了解一件事物的內部結構，很多時候都能讓你更好地理解他的外在表現。”
德賽爾先生幹脆利落地扒下了兔子的皮，切下它的左腿，又切下了點別的什麽東西，然後簡單地清洗了一下，用戴著皮質手套的兩隻手把這條左腿舉了起來，上下彎折了幾下：“文萊思先生，看看這個，然後告訴我你想到了什麽？”
文萊思瞪著眼睛看著那條沒皮的左腿彎曲又伸直，相當確信德賽爾先生想聽到的回答絕不是他回憶起了在無盡山脈中跋涉的那段時光。但他不得不承認，眼前血淋淋的畫麵確實讓他聯想到了光頭教他怎麽樣維持好一個足以烤熟肉食的小火堆的景象，而那時的饑餓感也仿佛穿越了時光，將這條鮮血淋漓的兔腿在他的眼中逐漸加熱，逐漸變得焦黃、發黑。
“文萊思先生？你還好嗎？我看你眼睛有點發紅，你該不會是怕見血吧？”
德賽爾先生的說話聲把文萊思拉回了兔腿還沒有被烤熟的現實。文萊思抬眼看了一眼德賽爾先生被白森森的胡茬包裹的嘴唇，像鳥喙一般抿起，嘴角微微下垂，經過這幾天的接觸，文萊思有接近六成的把握相信，這應該表示著他心情不錯，而且正在開玩笑。
“哦，不，我很好，德賽爾先生。”於是文萊思跟著笑了笑，“隻是我沒有太明白您的問題——”
德賽爾眉頭一皺，讓文萊思把說到一半的話咽了回去。在長達十幾秒的沉默之後，德賽爾先生終於很用力地點了點頭：“好吧，這也算是一個回答。那我再給你幾個提示，用更清晰地方式問你一遍。文萊思先生，仔細觀察它上麵肉的運動，告訴我，你想到了什麽？”
文萊思收起心思，集中精神觀察著連接著骨頭兩頭的肉——係統大概會稱它們為肌肉，雖然文萊思不是很確定人身上的肌肉剝開皮看到底是不是這個樣子。德賽爾先生揪著兩頭，又反複拉伸了幾下，仔細看了一會，文萊思還真的看出些門道來。
“它的肌肉分布在骨頭的兩側，一邊收縮的時候，另一邊就會張開！所以它可以朝兩個方向運動.……機械臂！您設計的機械臂，在運動時的原理，也是兩邊都可以分別施力的！”
德賽爾先生嘴角放到了水平的位置，大概是相當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你的聯想能力很強，而且反應很快。這是讓人覺得你聰明的幾個必要條件——而且也是研究中非常寶貴的品質。就像我當時對於機械臂往返的設計陷入難關時，在這些小東西身上獲取靈感一樣。”
“從這些東西上獲取製造機械的靈感！”文萊思深受感動地將目光再次放到了那隻連皮也脫得幹幹淨淨的兔子身上，這次出現在他眼中的不再是烤到金黃的兔腿肉，而是仿佛蘊藏著無數光彩奪目的珍奇珠寶的寶箱，正等待著他去打開。
“是的，還有魔法。你們帝國的啟蒙教育裏應該也有提到過，相當數量的魔法起源於對動物的模仿。這裏的模仿，對象不僅僅是類似克拉肯、風狼之類的，具有類法術能力的生物，而是這世界上的一切生物。比如說，通過理解鳥如何飛翔，我們可以改進對飛行法術的設計；通過研究夜間行動的動物怎麽看到東西，有人研究出了在冒險者中非常流行的法術’昏暗視覺’，等等等等。
“這也是我們為什麽要進行這些看起來跟魔法沒什麽關係的重要原因。魔法技術的發展已經不像魔法之徽剛剛被發明那時候那麽容易取得成果，突飛猛進般地大踏步前進，我們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才有可能換到一瞬間的靈感，而最重要的是，你不知道靈感會從什麽樣的積累中產生。”
文萊思激動非常，拚命地點著頭。這不完全是因為他對未知事物總是抱有興趣，德賽爾先生用到的“我們”這個詞，以及其話裏話外隱藏的含義才是更加令文萊思激動的理由。
“很好。那麽，文萊思先生，繼續工作吧。”
……
文萊思就這樣在“真理之島”上又呆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以來，除了每三天德賽爾先生都會忽然消失一天，因而得到的假期以外，他每天跟在德賽爾先生身邊，跑遍大大小小的實驗室的時間，幾乎是他連上吃飯睡覺一起加起來的休息時間的兩倍不止。這固然令他的精神和身體都相當疲勞，但對他來說，當助手的時光依然充實而有趣。
話是這麽說，但文萊思隱約覺得自己作為“助手”的必要性，最多也就和過去給斯卡麗當“臨時侍衛”的那時候差不多——斯卡麗當時根本就既不想要也不需要什麽“侍衛”來保護她。
德賽爾先生的研究範圍廣泛而複雜，除了設計改良各式各樣的魔法陣以外，將魔法陣運用在特殊的地方製作機械和魔法道具——這兩種東西都是文萊思最近才學到的名詞，主要是因為這兩種東西好像都是德賽爾先生自己發明的——，以及研究各種動植物的生活習性和身體結構，甚至研究怎麽把石頭磨成粉，其中哪些部分會被水溶解這類讓文萊思覺得有點莫名奇妙的課題。
對於他的研究，就連係統都表現得很感興趣。很可能多虧了如此，係統大部分時候都隻會將德賽爾先生稱作“老頭”，而不是像它對大多數人的稱呼一樣，毫不在意地使用大量侮辱性的詞匯以及一些多少令人有點難以理解的奇怪比喻。這幫文萊思省去了不少和係統吵架的精力。
而在所有的這些研究中，除了幫忙打打下手遞點東西以外，他能派上用場的地方也就是他作為水火雙屬性的法師，可以放點德賽爾先生並放不出來的火係魔法。而且文萊思甚至覺得可能德賽爾先生隻是為了讓他有自己在當“助手”的感覺，才會偶爾安排他幹幹這種事情。
現在整座“真理之島”上，就隻有德賽爾先生、文萊思、大小姐斯卡麗、女仆艾爾薇，以及目前除了吃和睡以及自動跟隨什麽都不會的唐四個半人。換句話說，在文萊思一夥上島之前，“真理之島”就隻有德賽爾先生一個人，而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實驗室也並沒有因此出什麽問題。
那些隱藏在牆壁裏的機械臂比文萊思之前發現的還要多，而且更加複雜，在精巧的關節設計和魔法陣設置之下，像什麽端茶倒水洗衣做飯拿拿剪刀遞遞燒瓶之類的活，它們幹得不比文萊思差。至於放火提供火源之類的事，一兩下還好，要長期堅持，文萊思也並不比柴火堆更靠譜。
德賽爾先生倒是有提到，因為文萊思上了島，他打算製作幾個火屬性的魔法陣，來讓文萊思操作，這樣也許可以提供一個穩定的火源或者熱源，來進行一些更加精密的研究。但是他們每天都忙個不停，而且他作為水屬性法師設計火屬性法陣的時候也遇到了一點小問題，目前這些法陣還處在八字沒一撇的狀態。
如果要說文萊思的到來確實給德賽爾先生造成了什麽影響，那除了艾爾薇提供給他們的高水準夥食以外，大概就是給德賽爾先生提供了一個優秀的惡作劇對象。
最簡單和基本的一點——文萊思隻用了五分鍾就搞清了通過怎麽樣的精神力波動和敲擊頻率來觸發牆內負責倒水的機械臂，但他直到今天還沒摸清楚這些玩意提供飲品種類的規律。每次都有五成的幾率再次品嚐到“萬蟻魔茶”，然後痛苦地倒在地上看喝著藍莓汁咖啡的德賽爾先生衝自己笑。
他一直覺得也許供德賽爾先生開開玩笑，發泄壓力就是他的真正作用——考慮到他腦子裏就住著一個一天到晚憋著勁拿他取樂的神經病，其實他對此也不怎麽介意——這種想法一直持續到他在島上的第五天，那個住在他腦子裏的精神病突然用一本正經的機械音對他說了下麵這段話為止。
在與長期的精神折磨的對抗中，你的意誌值獲得了1點成長。當前意誌屬性PO為46。
從那之後，他越考慮、越觀察，就越覺得德賽爾先生其實是在有意栽培他。雖然實際上根本就不需要他幫忙，德賽爾先生依然會帶著他跑來跑去，讓他旁觀德賽爾先生進行的實驗和研究；時不時會他自己無疑沒有任何問題的情況下，向文萊思提問，然後指出問題，並且詳盡地解釋給他聽。
而到了一周之後的今天，文萊思的意誌屬性已經上升到了49點。在和係統的交流中，文萊思得知，隻要再上升一點，他自身的精神力就會從現在的9點再次提升，上升到10。
雖然這1點的MP對現在的文萊思來說已經不怎麽稀罕，但這背後意味的東西，已經足以令文萊思覺得自己實在是好運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在見識到各種前所未見、甚至未曾想象過的神奇事物的同時，還能得到德賽爾先生——偉大的三轉法師，簡化縮小了魔法陣，發明了魔法燈，讓整個世界走進新時代的天才的“光輝之德賽爾”的指導、栽培，甚至可能還在用“萬蟻魔茶”這種顯然珍貴無比的東西給文萊思提升那微不足道的精神力。
這樣偉大的人物，不但關注著文萊思，教育著文萊思，甚至還稱他為“文萊思先生”！
要知道，即使過去那些亂七八糟的不幸、厄運都沒有發生，文萊思順順利利地過上自己想過的生活，他最多也不過會是在帝國小村莊裏稍微有點突出的小法師，就算他真的天資卓絕，他過去也覺得自己最多就能成為二轉法師，與三轉法師搭上話的機會也許也就那麽幾次，像德賽爾先生這樣偉大的三轉法師，他跪在路邊偷偷抬頭瞻仰一下他的容貌也許就已經是僭越了。
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都翻來覆去地想確認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時不時擠壓臉上的疤痕，想要用痛感告訴自己他還清醒。
喂，你和偉大的太陽王一起呆了一年，跟太陽王扯皮，而光榮偉大正確的太陽王陛下甚至稱你為“小文萊思”，有時候還會加上“我親愛的”！如果跟這個老頭待在一塊你都能激動成這樣，一年前你小子就應該心率過速七竅流血地幸福地死去了！喂！
當然，他也不得不承認，聽到係統在他腦海裏發泄對他的不滿卻又無可奈何，也確實令他的幸福指數成倍增加。他覺得自己多少有點理解了每次係統看到他倒黴的時候，那種幸災樂禍地開懷大笑究竟從何而來，因為如果不是看起來太過奇怪，他聽到係統的無能狂怒也很想大笑幾聲。
……
在這一個星期後這一天下午六點——德賽爾先生在許多實驗室裏麵都擺著巨大的鍾表，這一方麵是出於實驗需要，但對於生活在島嶼內部，看不到日出日落的他們來說，也是保持作息的重要手段——文萊思看著德賽爾先生認真地觸摸著桌子上一列排開的各式物質，左手抱著一塊鋪著紙的墊板，右手拿著筆，懷著像是等待果子掉落下來的小孩一般的期待，等著德賽爾先生開口。
“.……黃銅19，白銀9，黃金10。”德賽爾先生平靜地劃過了最後幾個金屬團塊，轉向文萊思，用看起來很嚴厲的表情嚴肅道，“你都記下來了嗎？”
“是的。”文萊思正好寫完最後一個字，連忙小跑著來到了德賽爾先生身邊，攤開手裏的紙張，“和之前幾次試驗的結果大體相近，在沒有經過其他處理的情況下，相同時間內精神力逸散率最低的還是動物材料——豬肉、牛肉、雞肉等等的殘留量誤差都在3以內，基本可以認為沒有影響。
“其次是植物，準確地說，應該是剛剛摘下、保留汁液的植物。而被製成布等其他製品後，殘留量上還不如其他礦物。在我們有過實驗的礦物裏，殘留量最高的依然是這種——呃，鑽石？”
德賽爾先生點了點頭：“但是鑽石不是很常見，昂貴，而且加工工藝複雜，還很脆。生物材料如果要求鮮活，就會變得難以保存。所以根據我們的實驗結果，最適合製作外置式魔法之徽的——”
“依然是鋼鐵。”文萊思接過了德賽爾先生的話頭，在這段時間的接觸後，文萊思對待德賽爾先生的態度不再像之前那樣畢恭畢敬，不敢越雷池一步，這主要是因為文萊思發現德賽爾先生顯然更青睞他有時候顯得比較莽撞的行動，“和正在被使用的外置式魔法之徽的材質相同。”
“哼，傑拉德畢竟不是完全的傻瓜——就算他還是，那些商人們也不是。外置式魔法之徽的法陣被傑拉德發明出來已經十年，投入民間使用也已經接近五年，類似的實驗他們肯定都已經做過了。”德賽爾先生依然板著一張臉，看起來倒也並不如何失望，“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實驗是毫無意義的。哪怕不談我們在這之中得到的新思路，我們依然有可能發現他們沒發現的東西。”
文萊思用力點著頭：“您說得是，在這次的實驗中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且，我確實有所發現，就目前我們實驗過的幾次的結果來看，鋼鐵的硬度越高，他的留存率就越高。考慮到鑽石是目前我們試驗過的礦物中硬度最高的物質，我認為精神力在被儲存時逸散率的高低很有可能和硬度有關。”
德賽爾先生若有所思地沉思了一會：“那你認為為什麽動植物的逸散率是最低的？”
文萊思有點詫異，但沒怎麽遲疑地直接說出了第一時間浮在他腦海中的回答：“因為它們是活的？保留在聯邦式魔法之徽內的精神力，隻要不超過限度幾乎不會逸散。我們現在還沒有找到給其他活物裝配魔法之徽的方法，但是就像之前說的，植物越接近於活著的狀態，逸散率就越低。”
德賽爾先生略微點了一下頭，接著繼續提問道：“為什麽是否接近活著的狀態會影響到精神力逸散率？而活著和死去又是如何劃分的，在這中間真的有’接近活著’這種中間狀態嗎？”
“咦？”文萊思愣了愣神，他原本隻是隨口提出了一個猜想，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的話這樣刨根問底，係統倒是經常不讚同他的話，但係統基本不會和他討論，隻會陰陽怪氣和哈哈大笑，讓他感覺自己錯了然後靠自己思考，“這個.……我倒沒有——還沒有考慮過。”
德賽爾先生與係統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他不但會向文萊思提問，而且不像係統一樣總喜歡表現地自己什麽都知道，他也經常向自己提問，自己思考：“你說到了保留汁液，也許並不是因為’接近活著’，而是因為液體——水。我們使用的肉也並不是脫水的幹肉，不是嗎？”
文萊思瞪大了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對，您說的很有可能。”
“但這解釋不了為什麽鑽石的逸散率會很低，也解釋不了為什麽鋼鐵硬度會影響到逸散率，所以你的猜想也依然很有價值。”德賽爾先生終於點了點頭，嘴唇拉到了水平的位置，這是他很滿意的表情，“很好，文萊思先生，積極思考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是最寶貴的品質之一。”
這個句式是德賽爾先生最常用的幾個句式，所以文萊思也已經相當熟悉了：“但得出想法並不是’真理’的終點，萬事都要求證，也是’探索真理的道路上’必須的品質。”
德賽爾先生嘴角上揚出了一個不盯著看根本發現不了的弧度，這意味著他已經非常高興了：“說得很好，文萊思先生。我們需要收集新的材料，設計新的實驗，來證實我們的猜想究竟是否屬實，然後，如果屬實的話，我們也許還要設計更多的實驗，來做出關於為什麽會這樣的新猜想。
“我很高興看到你已經走上正軌，文萊思先生。不過今天我們的實驗隻能暫時到此為止。我們需要做一些新的準備，除此之外——”
門被不輕不重地敲了兩聲後，大小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文萊思！德賽爾先生，飯已經做好了，艾爾薇已經在等著了，你們忙完了趕緊來吃飯！”
“除此之外，我也有點想念你的小女仆和她的手藝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