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青梅竹馬(五)
在人聲鼎沸的港口,文萊思右手提著一把還在滴血的匕首,腳邊橫躺著一具尚還溫熱的屍體,突然爆發出一陣旁若無人般的癲狂大笑。而周圍那些從之前開始,就始終與他們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形象有些模糊的路人們,竟也對這頗有衝擊力的一幕視若無睹,非但不曾駐足,甚至連頭也不曾偏一下,就這樣沉默地走過。恍惚間,剛才還十分真切似的存在的背景噪音,也消失不見。
蘇,不,準確的說,是在文萊思看來存在於那裏的,屬於他記憶當中的“蘇”的形象,露出了他記憶中不曾見過的厭憎的表情,整張臉都扭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記憶中的蘇並沒有過如此表情的緣故,此刻那個蘇的形象看起來也很有些失真,讓人不由得奇怪自己之前怎麽沒看出來。
“你這個瘋子!”
她這樣說道,說不清是斥責還是辱罵,能確定的,是這句話,顯露出了某種“真實”。
文萊思以一陣狂笑作為回應,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覺得這樣旁若無人的笑帶有一種特殊的氣勢、風度和壓迫感——仔細想想,這也許是受到係統的影響。文萊思就這樣笑了好一陣,直到一口氣沒喘上來,劇烈地咳嗽了一陣,都沒能從那個“蘇”身上得到什麽回應,才停下來,開口:
“你指什麽?”
“蘇”的神色愈發扭曲起來,就好像親眼目睹了不屬於這個世界上的異形的怪物一般,不過考慮到她此刻的失真程度,倒是她看起來更像是怪物,她的目光在文萊思腳邊,“薩爾”的屍體上稍微停留了一下:“那個人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親人,可你剛才動手的時候甚至沒有一點猶豫。”
文萊思也隨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腳邊的“屍體”,踢了一腳,屍體便翻了個身,仰躺在地上,露出仍然流血的脖頸,以及屬於“薩爾”的臉,那張臉不管怎麽看都與文萊思記憶中的薩爾別無二致,隻是,也許是失去血色的緣故,比原本就很白的薩爾,還要更白一些:“他是假的,不是嗎?”
說來有點奇怪,“蘇”竟然在這種場合下態度激烈地與文萊思辯駁起來:“你能確定嗎?剛才動手的時候,你確定嗎?又有多確定呢?你敢說他們百分之百,絕對不是你的親人嗎?”
對方的態度有點奇怪,與預想的不同——不過這才是正常的,這世上本就不會什麽都與他預想的一樣,況且,還隻是一轉法師的文萊思,沒有理由阻止對手能給他更多準備時間的行動:“可是事實就是,他的確是假的,你也是假的,不是嗎?”
“蘇”好像愈發憤怒起來,臉從失真變成了模糊,完全看不清具體細節,衣服也從蘇那身樸素的,隻有零星點綴的布衣,變成了一件看起來有點華麗過頭的淺藍色裙子,聲音也不再是蘇的聲音——總得來說,現在已經完全沒有理由繼續用“蘇”來稱呼她了,她出離著憤怒,用尖銳到破音的聲音怒斥:“你有可能會親手殺死你最重要的親人啊!”倒好像那個親人是她一樣。
文萊思實在有些疑惑,從一開始就顯然對他抱著某種惡意,借由他對“蘇”和“薩爾”的感情來襲擊他的人,到底為什麽會因為這種事生氣成這幅樣子,不過他也不介意給她稍微解釋一下:“之前我說過的話,雖然很小聲,但是我猜你也能聽到吧?於我而言,薩爾是我最親密的兄弟,但也是差點就害死了我的——嗯,競爭對手。我對他動手的話,那麽簡簡單單的一下一定不會有用,他會接下來,或者擋下來,然後會向我反擊,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原來如此。”不知道為什麽,對方的心情好像好了很多,模糊的臉重新變得清晰起來,但不再是屬於蘇的臉,而是一張陌生的女人的臉,看起來比文萊思大,神態卻帶著一種天真的稚氣,“是出於對親人能力的信任嗎,原來如此。這也就是你為什麽會選擇’薩爾’動手吧!”
文萊思稍微思考了一下:“雖然——嗯,確實可以這麽說。”
那女人的臉忽地又沉了下來,也許正是這種變化極快且鮮明的表情,才讓她看起來很像個小孩:“不過,即便如此,哪怕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害得我親友死掉的話,我也絕不會這麽做!你還是一個令人作嘔的怪物!”
“你要這麽想,也沒有關係。”文萊思聳了聳肩,抬起右手,“……”
你使用了附加超魔技巧“無聲詠唱”的2級火係法術“火球術”,消耗10+5=15MP;使用超魔技巧“全神貫注”持續時間30秒,消耗10X3=30MP。合計消耗30+15=45MP。
當前狀態:HP=11/11,MP=8/8,額外MP=455/500。
“……臥槽!”文萊思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右手指尖,差一點就罵出了聲,“這特麽,搞什麽!”
哎呀呀,我的小文萊思,看你一直那麽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我還以為你真的那麽胸有成竹呢,哈哈。笑死我了,看看你現在這個醜態百出的樣子,哈哈!
“……”文萊思聽到係統的嘲笑之後,迅速地擺脫了怨天尤人破口大罵的心理狀態,開始冷靜地分析眼前的形勢,“根據目前的情況,這個人使用的大概已經確定,是製造並操縱’幻覺’的魔法——又是一種從來都沒聽說過的奇怪法術……最開始還無法確認,隻是根據係統好像沒有看到我看到的東西的奇怪表現,察覺到了疑點,隨便試了試,結果沒想到竟然真的是這樣……”
“既然我看出問題的破綻在於係統,那麽她所製造的幻覺應該就不包括係統的聲音才對。”文萊思稍微猶豫了一下,又梳理了一遍思路,“沒錯,以她目前的表現來看,應該是能判斷出她無法聽到我的內心活動,更不可能像係統一樣在內心裏跟我對話——薩爾和蘇的形象都與我記憶中相同,這個問題應該有別的理由。沒錯,可以這麽認為。”
文萊思下意識地在心裏重複了好幾遍作為強調,因為在思考的是係統的真假的問題,也不能像往常一樣跟係統胡扯些廢話,獲得提示或者轉移注意力之類的,明明心裏已經有九成的確信,卻依然會覺得不安。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想要自嘲地笑出聲來,但最後還是克製住了:“嗯,係統的話是真實的。在此基礎上,說明我剛才確實是放出了火球,但在幻覺裏沒有產生效果——是在現實裏使用出了嗎……所以,就算察覺到這是幻覺——”
“瘋子,你好像思考了很多東西啊。”滿是天真稚氣的女性的臉突然在文萊思眼跟前閃現,冷不丁嚇了文萊思一跳,那張臉的嘴角揚起,露出狡黠的壞笑,“鬣狗哥哥說你很聰明,那你是不是差不多也該察覺到了?你思考了這麽多東西,實際上對你也沒有什麽幫助。”
“‘鬣狗’?”文萊思愣了一下,這個至今有點陌生的名詞對他來說意味著一段相當不愉快的回憶,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甚至連對方的麵都沒見著,隻是莫名其妙的被耍了一圈,眼睜睜地看著一群本來跟他們沒什麽關係的人在他麵前自殺,“你認識他?——你是他派來的?”
女性再次狡黠地一笑,雙手背後,把臉收了回去,順勢轉了一圈,淺藍色的裙子在越來越模糊的背景中旋轉起來,飛舞了一圈:“你可以叫我’靈兔’哦,我特別允許你這麽叫。”
“反正你也快死了,鬣狗哥哥也不會介意吧。”
文萊思的身體一瞬間緊繃起來,但是那個自稱靈兔的女人卻並沒有做出任何攻擊動作,沒有詠唱,什麽都沒有——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夢境中的緣故,靈兔的手上並沒有手套,白皙嬌嫩的手臂和手掌完全暴露著,鮮明地暴露出她並沒有魔法之徽,至少是沒有聯邦係魔法之徽的事實。
“……就像剛才薩爾沒有對我進行反擊,導致露出了破綻一樣,你也不能在這幻覺裏傷害我吧?”
靈兔歪了歪頭,旋轉的裙子一圈圈纏在她身上:“是啊,鬣狗哥哥說的沒錯,你確實還挺聰明的。不過嘛,也沒有鬣狗哥哥說的那麽誇張啊,真是的,鬣狗哥哥又在嚇唬我,雖說是在擔心我,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啊。”
文萊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完全感覺不到敵意的緣故,現在反倒幾乎沒有什麽緊張感了,甚至看到靈兔鼓起腮幫子的樣子,還能產生出她有點可愛的感想來:“為什麽這麽說?”
“哼哼。”靈兔雙手環抱起小有規模的胸部,露出得意的神色,“雖說你說的沒錯,不過在幻覺裏傷害你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啊。你該不會以為在幻覺裏受的傷還會反應在現實中吧?”
“……”文萊思嘴角抽搐了一下,轉移了話題,“所以,你說的我就要死了,指的是,在現實裏,你的鬣狗哥哥正準備要殺了我嗎?如果我在現實裏受傷,我在幻覺裏會受傷嗎?會痛嗎?我很怕疼的,如果非死不可的話,最好希望能是不會感覺到痛苦的死亡啊。”
“哼,不需要那麽麻煩哦。”靈兔用力仰了仰頭,顯出愈發得意的樣子,“不需要麻煩鬣狗哥哥就能解決問題。雖說在幻覺裏隻是一般地,看起來’殺掉’你並沒有用,但是也不是說我就沒用到那種程度啦!我自然有別的方法——至於疼不疼,我倒不太清楚,畢竟沒試過唉。不過,我想應該不會疼的吧。”
“……是嗎,那倒是個好消息。”文萊思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在心裏暗自思考著:“她沒有徹底否定我的推想,是默認了可能通過在現實裏傷害我達成殺死我這一目的的可能嗎?真要如此的話,那發火球就更加麻煩了……隻是,雖然她看起來是一副有些天真的樣子,但可以這麽認為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係統異常地很少發言的緣故,文萊思的思考開始變得異常猶豫起來,他甚至都沒能得出一個大概確定的結論,就被靈兔的下一句話打斷了思考:“就算你是一個可以默然地看著自己重要的親人死去的,冷血無情的怪物,你也會有害怕的東西呢。”
“……”文萊思回憶了一下靈兔之前的台詞,確認了這句話很突兀,不由得打起精神,“什麽?”
“在感到恐懼的時候,就算再怎樣謹慎小心的人,也會下意識地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靈兔看起來好像認真了許多,也許是涉及到了她很自信的領域,說話的強調都帶上了一股特別的氣勢,“這正是’內心出現破綻’的體現。無法控製精神,因而無法控製身體——感到恐懼時做出的動作,正是具有如此含義的,危險的舉動。然而即便如此,幾乎對任何人來說,都仍然無法避免。”
文萊思微微皺眉,他從此刻的氣氛中嗅到了某種危險的氣息,這個自稱“靈兔”的女人看起來的確與鬣狗關係不淺,他們都具有某種危險的特質,在關鍵的時刻,說些神神叨叨又莫名其妙的話——如果說他們是想帶來“恐懼”,那文萊思不得不承認,還是頗有些成效的。
至少文萊思自己,明知道身處幻境,還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所以呢?”
靈兔微笑了一下,與天真的樣子不同,她充滿自信的笑容讓文萊思第一次意識到,她大概的確是比隻有16歲的文萊思大一些的:“我所使用的這個’製造幻覺’的技術,與’精神入侵’和’精神控製’不同,是更加依賴對象本身的技術。在對象意識鬆懈的時候才能施加以第一層,然而要真正產生效果,絕對可靠地將對象控製在幻境內,乃至於更進一步,殺死對方,就不得不抓住’產生破綻’的瞬間。”
“這麽說來,鬣狗那天所使用的魔法,就是’精神控製’嗎……”靈兔比文萊思想象得還要口無遮攔,這可能意味著對方的確像看起來那麽天真,但更有可能意味著,在對方看來,自己真的跟已經死了沒什麽區別了。
“實在不行的話就隻有靠係統了。”文萊思不可控製地這樣想著,然而,係統一反常態的沉默寡言始終令文萊思覺得哪裏不對,如果對係統的依賴正是他的“破綻”,又該如何呢?在向係統求助的瞬間,正是“產生破綻”的瞬間,最終徹底陷入在了幻境之內,又怎麽辦呢?
文萊思不由得抬起右手,想要撫摸自己右臉上的疤痕——“……”但並沒有碰到,又放了個回去。
“自己注意到了?”靈兔笑了笑,“沒錯,那正是昭示這你的’破綻’所在的動作。這種很常見啦,第一次受的重傷,還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號,很容易就會成為類似心理陰影的事物,在麵對某種程度上有些許相似的情況時,早已愈合的傷口就會在心上重新破裂開來——脆弱的人、自視甚高的人,很容易就會產生這種症狀。真的很常見,不用擔心,像你這種人,我見得很多了。”
靈兔的說話聲逐漸模糊,眼前的場景也不知何時從千島港的港口,變成了一條背陰的小巷。
文萊思下意識地四處打量,在地上看到了一個打翻的框子,裏麵黑乎乎的東西散落出來,在地上滾來滾去。“……”文萊思不由得瞪大眼睛,緊接著,一股果子的甜香味從不知何處飄來——
一聲呼嘯!幹瘦到仿佛隻有骨頭的手臂,帶著一絲刀光,從文萊思的右臉斬過,一直延伸到耳根。先是冰冷,緊隨其後的,則是如同炙烤一般的痛楚。
“!”文萊思猛地握緊了右手,應該說,在按住傷口前握住了它,控製住了自己。
靈兔重新出現在了他的視野當中:“很厲害嘛,不愧被鬣狗哥哥那樣讚譽。不過,我也說了,你這種人,我見過很多了。你剛才的動搖,給了我更多的材料——你總會支撐不住的,之前你不是說想要不那麽痛苦的死去嗎?那我建議你還是盡早放棄比較好哦?”
“哈——呼——”不知不覺間,文萊思已經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冷汗也布滿了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