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空氣中還彌漫著瓊脂的淡淡餘香,夜色之中,秋風也在嗚咽著。韞彧之衣著單薄,襯得他愈發瘦削,他抱著酒壇,站在高高的留仙殿外,眼神空洞地看著南韞京城中的點點燈火。因著晏殊言“逝世”這一事,不僅宮中寂靜得令人心頭發顫,便連往日裏熱鬧的京城夜市,如今亦是有些冷清,路上連三兩行人也不見有。
“晏晏。”韞彧之輕呼一聲,繼而,又喝下一大口酒,卻猛地咳嗽起來。這咳嗽聲在這寂靜的夜中,顯得如此的撕心裂肺,仿若是病入膏肓之人垂死前的掙紮。
半晌之後,留仙殿前的地上醉倒三三兩兩的空酒壇,空氣中那瓊脂的淡淡香氣,如今也悉數被這濃烈的酒氣所遮蓋。韞彧之無力地坐在地上,望著頭頂上這片無星無月的夜空,黑沉沉地,仿若要壓下來一般。他醉眼迷蒙,但卻依舊口齒不清地喃喃道:“晏晏,晏晏……”仿若她還在他身邊。
子時,便是晏殊言與拓跋錚約定離去的時辰,現下雖才至亥時,但這便意味著,她在這南韞皇宮,不足一個時辰駐足了。是以,在離去之前,她隻想再偷偷看韞彧之一眼,一眼,便足矣。因著韞彧之下令禁止任何人前來打擾,是以,這留仙殿下的四周暗衛極少,更不見宮人。晏殊言靈活地避開暗衛的巡邏,一步一步登上這高高的留仙殿。
高處不勝寒,更何況秋意太濃,連夜風也帶著幾分肆虐的寒意。晏殊言登上留仙殿時,一眼便瞧見衣著單薄,醉得不省人事的韞彧之。那蕭瑟的秋風,恨不得在他的身上刻出幾道傷痕,她見此情此景,竟有些不忍離去。此去一別,今生再無相見之時。
晏殊言走上前去,將韞彧之扶起來,攙扶著他走進內殿。雖說韞彧之此前忙於政事,去留仙殿的次數並不多,但宮人們又豈敢馬虎?是以,這留仙殿中一塵不染,更是一應俱全。晏殊言扶著韞彧之,讓他躺在了軟榻上,又為他尋來暖和的被子蓋在身上。她坐在榻前,低頭凝視著他的睡顏。她閉著眼,手拂過他的眉眼、鬢角,誓要將他的模樣深深鐫刻在腦海之中。而後,她終於下定決心收回了手,站起身來,正欲離開。
誰知,一隻有力的手緊緊地拉住了她。晏殊言受驚不小,緩緩地回頭望去。
韞彧之半起身,那被子滑落在地上,他眼中不見一絲清明,雙眼迷蒙地望著她。他看了她半晌,有晶瑩在他的眼角閃爍,他低聲喚道:“晏晏,你回來看我了。”
聞言,晏殊言鬆了一口氣。她還以為,韞彧之他醒了。他是醒了,隻是,他一直醉著。
“你能入我的夢來,我已心滿意足,”韞彧之死死地攥著她的手,麵上帶著孩童般的笑容,語氣之中有幾分祈求,“真希望這一場大夢,便是我的一生。”
聞言,晏殊言眼角的濕意更深,她反手握住韞彧之的手,另一隻手則為他撿起地上的被子,蓋在他身上。她柔聲說道:“快些睡吧。”
誰知,韞彧之卻一把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被籠罩在一片溫暖與酒香之中,眼前黑暗,心卻是暖的。耳邊傳來韞彧之的聲音,濕熱而濃烈:“晏晏,若你當時有了我的孩子,是否,你如今便不會這般鐵了心離開我?”
晏殊言還不曾反應過來,他的吻便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讓她毫無招架之力。“晏晏,晏晏……”他的一聲聲呼喚,仿若魔音,將她的神誌拋至九霄雲外,她的思緒仿若是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隨著這聲聲呼喚在浪潮中顛簸。不知是這陳年的酒香太過濃烈,還是這熱切的呼喚太過熱烈,她竟也有了一絲醉意。她這一生,束縛太多,羈絆太多,是以,她鮮少有醉的時候,更何談不問結局的放縱。如今,此去生死未卜,而摯愛成狂,那便讓她放縱這一次罷。
如約而來的莫語,一身黑衣,隱匿在無盡的黑暗之中。主子與他說好,今夜子時便隨同他一起離開,拓跋錚這才助他潛入皇宮。好在那暗影被拓跋錚派離皇宮,未曾回來,是以,他才能在這宮中來去自如。主子與他會麵後,正欲隨他一道離宮,隻是,路過這留仙殿,主子腳步卻不願再前。她遲疑許久,終究還是對他道,要上留仙殿去一趟,讓他在此處等著她,至多一炷香的時辰。如今,子時已過,主子卻遲遲還不曾從這留仙殿下來。究竟是為何,他不願去想,更不敢去想。莫語站在這黑暗之中,仰著頭,一直望著那留仙殿。他身份低微,自知配不上主子。在他心中,他對主子存了愛意,於主子而言,便是一種折辱。可一想到主子那韞彧之在一起,他的心,便酸澀得厲害。可愛而不可得,大抵就是如此。
“走吧。”不知何時,晏殊言竟來到莫語身後,低聲對他說道。
聞言,莫語這才回過神來。他轉過身來,望著晏殊言,臉上的笑容有一絲僵硬:“主子……”
“都怪我,誤了時辰——我們快些離開吧。”晏殊言說道,便徑自在黑暗之中朝前走去。
莫語有些失神地望著黑暗之中那一抹纖細的身影,好半晌才抬起腳步,定定地追了上去。
好在拓跋錚他安排得當,晏殊言與莫語終究還是順利地離開了南韞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這個她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這大半年,仿若南柯一夢,而她夢醒之後,便隻剩下無盡的失落。
晏殊言有些失魂落魄地隨著莫語向他下榻的小院走去,誰料,拓跋錚竟在途中等著她。更深露重,他還披著鬥篷,在夜色之中等著她,看樣子,是有話與她講。
“主子……”莫語有些不放心,遲疑地開口道。
“你先走,我隨後便來。”晏殊言望著莫語,朝他點點頭。莫語見狀,雖對拓跋錚有些不放心,但知他確實有心幫主子,最終還是畢恭畢敬地朝他微微行禮,以示謝意,這才離開。
“這次幸得你的幫助,我才能順利地離開,實在是無以為報,”晏殊言望著拓跋錚,眼神誠懇地說道,“隻是,這三更半夜,你為何還在這裏等著我?”
“若你按你我約定之時離開,我自然不會在這蕭瑟的風中等著你。如今,我既在此處等著你,定然是有話要與你講,”拓跋錚看著晏殊言,悠悠地說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子,如今,我已將話說得如此明白,你也定是知曉了我要與你說的話,究竟是什麽了吧!”
晏殊言又豈會不知拓跋錚他為何而來?單見拓跋錚在此處等著她,她便已猜出幾分,如今,他又將這話說得這般直白,饒是她不懂這人情世故,如今也知曉了。是以,她沉聲應道:“今日確是我的過失,誤了時辰,但我定會遵守我的諾言,從今往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眼前。天涯兩端,各自安好。”
拓跋錚看著她,歎了一口氣,說道:“我本來不願如此,傷了你的顏麵,隻是你今日遲遲不曾出宮,讓我有些擔憂,你心中對他還不曾放下。如此,便……”
“你放心,我晏殊言以命起誓,此生若再與他相見,便不得好死。我明日便會離去,今夜,還有與我相見的友人,”晏殊言正色而凜然,她朝拓跋錚拱拱手,道,“就此別過,後會……無期!”
“後會無期!”拓跋錚亦朝她拱手道。
晏殊言轉過身去,身影逐漸消失在黑夜之中。
拓跋錚站在原地,望著晏殊言的漸漸模糊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喟然。她確實是位不同尋常的女子,世間有幾個女子能如她這般?如此一位有計謀、有智慧的女子,若真成為韞彧之的皇後,有她相助,這天下,遲早便是他的囊中之物。隻是可惜了,她不僅是北臨人,更是臨豐帝喉間的那一根刺,不除不快。這也便注定了,今生她與他,終究是情深緣淺,一北一南,分隔於天涯的兩端。
“保重!”拓跋錚望著那早已看不清輪廓的背影,輕聲說道。
小院之中,不止有莫語等著她,還有許久不見的沐覃淩與洛千城。
沐覃淩見著她,向她撲過來,緊緊地抓著她的手,難掩激動的神色,語氣熱烈地喊道:“晏姐姐!”
當時在東垣,她與晏姐姐被那撥殺手追殺,晏姐姐走火入魔,將那撥殺手殺盡之後便沒了氣息。好在晏姐姐在那才子大會上得到那九轉還魂丹,才得以死而複生。當時,那南韞新帝趕了來,為了晏姐姐的性命,她便答應了那南韞新帝,讓他帶走了晏姐姐。此後,她便一直不曾得到晏姐姐的消息,還以為是晏姐姐她傷勢太重,不曾醒來。後來傳出南韞新帝的宮中多了一位來曆不明的貴妃,她這才知曉,原來晏姐姐她醒來後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成為了南韞新帝的妃。她本以為,從此以後,晏姐姐便能與那南韞新帝有一個美好的結局。誰知,因著晏姐姐的身份,出了如此變故,晏家危在旦夕。恰巧她與洛千城遊曆到此處,又偶遇莫語,是以,洛千城便讓莫語傳信與晏姐姐,道是願讓東垣來助晏家。誰知,晏姐姐卻讓莫語捎來書信,讓他們勿要插手此事。後來,她又從莫語口中得知,晏姐姐會回北臨營救晏家人,是以,她便與洛千城留在南韞的京城,與她相見。
“覃淩,當真是許久不曾見了。”晏殊言望著沐覃淩,眼角彌漫著笑意。有這個女子的陪伴,那一段路程,她不曾感到孤獨。看著站在沐覃淩身旁的洛千城,她眼角的笑意更深:“你與這小子,可是?”
聞言,沐覃淩麵上浮起一片緋色,頗有幾分小女兒家的扭捏。好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地對她解釋道:“千城他來我家提親,因著他的身份,爹娘死活也不同意。是以,我便與他一同私奔了出來,遊曆天下。待有朝一日,我爹娘鬆口,我便再與他一同打道回府。”
聞言,晏殊言心中甚是欣慰。當年,那個一直巴巴對她好的女子,如今,終於有了自己的歸宿。
“晏家之事,你當真不要我們出手?”洛千城在一旁出聲問道。
聞言,晏殊言多了幾分正色,她看著洛千城,堅定地點點頭,答道:“若是東垣出手,挑起了兩國間的戰爭,女帝自然也是為難的。更何況,我也不願你們牽扯進此事,否則,我會愧疚的。再者便是,如若東垣當真出手,我晏家通敵叛國的罪名,在世人眼中,從此便坐實了。是以,此事,你們便勿要插手。我自己回北臨去,是生是死,便隻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主子,我隨你一道回去。莫語絕不會讓主子死在莫語前!哪怕莫語粉身碎骨,也要保得主子全身而退!”莫語來到晏殊言身前,麵色堅定地說道。
“如此,也好。”晏殊言望著莫語堅毅的臉,應道。
……
兩匹駿馬在晨曦之中疾馳,馬蹄噠噠,似是唱著一曲悲壯的離別曲。駿馬之上,一黑一白的兩道身影,仿若誤筆的水墨丹青,分明是不經意間,卻又勾勒出非凡的美。
“你說,晏姐姐她此去北臨,日後與我可還有相見之時?”紅衣的少女依偎在身形挺拔的男子懷中,問道。
“如她所說,終究是看她的造化了。”男子歎了一口氣,伸手摸摸少女的頭,將她抱得更緊了。是他三生有幸,所以此生才會與她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