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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禦書房

  舉步的時候,他左腳她右腳,倒是出奇的一致,踩碎一地還未經掃的落葉。


  清晨的禦書房空氣中還殘留著淺淡的檀木清香,一縷清風衝進來,仿若是香甜的糯米糕上乍然滴了一星半點的番茄醬,味道不濃,卻酸地人舌尖都一激靈清醒過來。


  皇帝褪去龍袍也隻是個臃腫富貴的中年男人,伏在書案上翻開一張張奏折。


  楚沐風和赫連若畔進來,皇帝連眉都未挑,隻用手掩唇輕咳一聲,眼角的褶皺多了些亮晶晶的東西:“過來坐,不必拜了。”


  身在高位,他竟連打個哈欠都要掖著藏著,固執地不讓人看到他的疲憊。


  楚沐風不肯,將拜了一半正要起身的赫連若畔又拉下去,規規整整地叩拜:“兒臣給父皇請安。”


  皇帝終於從書案上抬起頭,看得卻是赫連若畔:“你父親近來可好?”


  “勞煩聖上掛心,家父尚好,隻是突遭家變,精神頭總不如前了。”赫連若畔學著楚沐風將頭埋至交疊的手背上。


  皇帝歎了口氣:“你父親十四歲便跟著朕,半生戎馬倥傯,出生入死。早些年朝廷動蕩邊疆不穩,他平西疆肅藩王,從十四歲打到二十六歲。終於無仗可打的時候,舉國上下百廢待興,他卸兵權投身入朝,今年他三十九歲,又是十三年。算一算,朕的半壁江山都是他的功勞,朕欠他甚多。加上這一次入獄,朕真不知道該如何還他了。”


  赫連若畔藏起譏諷的笑,溫順道:“父親常說,為人臣就該做臣子分內事,不敢邀功。這次雖然蒙冤入獄,但皇上一定會查清緣由為他平冤。”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他還說,即便皇上真不信他,他也不怨,為臣時是皇上的臣,為民是我朝民,做鬼……也依舊是我朝的鬼。”


  皇帝拿筆杆敲了敲手心:“這倒是他會說的話。”


  赫連若畔恭順地垂著頭。


  皇帝又道:“好在你今兒來了,正好有事與你商量。叛國一案幹係重大,不是朕一人說了算,朕也要給朝廷一個交代。朕無力償還你父親,該在你身上為他彌補一些,這樣你父親也能高興些。”


  赫連若畔靜等下文,楚沐風挨著她的手肘動了動,楚沐風問:“父皇,兒臣今日帶若兒來是為請婚,請父皇示下。”


  皇帝總算將注意力轉移到他兒子的身上,淡淡地嗯了一聲,轉頭傳喚宮人:“傳國師。”


  赫連若畔心頭一凜,他父親原為司法大臣,本就相當於國師的地位。哪裏來的第二個國師?

  一襲水藍紗衣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直到看到那張熟悉的臉,赫連若畔微張的嘴再也合不上。


  是浮夢。


  皇帝滿是褶子的臉笑開了花:“來人,給夢先生看坐。”


  他或許忘了,又或許根本不在意,他的兒子還在堂下跪著。


  赫連若畔轉頭去看楚沐風,沒有從他臉上看出任何異樣。想來,他也是不介意的。


  浮夢沒有坐,空茫的銀眸望向赫連若畔:“皇上,您是想齊王爺與微臣同行?”


  “不,不,他還有旁的事務要處理,讓赫連小姐與你同行。”皇帝將狼毫沾了一點墨,從一堆奏折中抽出一張埋首批示:“如果赫連大人在朝,清剿靈修本該交給赫連大人,如今他不在,就由他的女兒代勞。”抬起頭看赫連若畔,“我朝從未有女子謀職一說,朕隻為你破例一次,做的好了,賞。”


  若赫連崢在朝,定不會同意朝廷清剿靈師。


  赫連若畔笑了:“請問皇上……您準備賞若畔什麽?”


  皇帝也笑:“赫連崢無罪赦免官複原職,如何?”


  清幽的氣息在書房流動,赫連若畔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如果若畔能安全歸來,求皇上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哦?”皇帝挑了眉,顯然很錯愕,但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


  要求的尺度赫連若畔把握的還是很好的,她接著說:“若畔不會提出讓皇上十分為難的過分要求。”


  皇帝點頭,滿意地笑了笑,轉向楚沐風:“不是你們的婚事?”


  “不是。”


  皇帝笑得胡須也跟著一抖:“好,朕等著你的捷報,隻是在此之前……你們先將婚事辦了,朕準了。”欣喜地問浮夢,“國師以為如何?”


  浮夢的眼眸通一色銀白,讓人沒辦法從這樣一雙眼眸中看出複雜訊息,他挑了眉:“聽說齊王爺先前寵幸的一位歌姬不幸遇害,齊王這個時候成親似乎有些不妥,何況齊王府中還有姬妾一十八位,這……著實不太好安排。”就近坐下端了茶抿一口,“也很難讓人相信齊王對赫連小姐的心意呀。”


  楚沐風仍然跪著,隻是直起腰來,對浮夢,他不必客氣:“國師這麽說,倒好像和若兒很親近似的。”淺淺的笑掛在唇角,雖然跪著,強硬的氣息漸漸從華貴中顯出來,顯出不怒不爭背後所蘊藏的驚天能量,“國師的麵具眼熟的很。”


  浮夢若無其事揚眉:“哦,聽說這樣的麵具還有一塊,出現在貴府姬妾的房裏,不過本人清者自清,倒是不介意的,也請王爺不要介意。”


  楚沐風笑了笑,笑容極其溫潤無害:“本王說的……是另一塊。”


  浮夢不變的神情僵了一瞬,但恢複地很快:“偶有相似,不足為奇。”


  赫連若畔隱約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麽,皇帝也不明白,但皇帝對此毫無興趣。


  宮人進來通報,言說丞相公子雲亦飛求見。赫連若畔下意識地看向浮夢,眉頭緊鎖。


  剿殺靈修的神諭想必是浮夢帶來的,他和雲亦飛對上不知是個什麽結果。


  皇帝也皺起眉,甚至從鼻腔裏冷哼了一聲,看手握折扇躬身進來的翩翩身影麵露不滿,上來就問:“神諭呢?”


  見到浮夢,雲亦飛了愣了愣,又恭敬地將手裏的折扇遞了上去:“都在這上麵。”


  折扇打開,濃鬱的煞氣撲麵,原本繡青竹卓然的扇麵變得透明,逐漸顯出萬馬奔騰的場景來,場景不斷變換,與赫連若畔在白澤的山穀所看到的完全相同,清一色殺戮。


  皇帝的臉色不出所料地黑了下來:“這就是你帶回來的神諭?”


  “是。”雲亦飛的恭順與楚沐風不同。


  楚沐風的恭順是自然的,不著痕跡將自己隱藏起來,半分也不暴露於人前。


  而雲亦飛所表現出來的恭敬順從是壓抑的,隔著老遠便能感覺到從他身上所透出來的濃鬱怨氣。


  而這股怨氣,赫連若畔很喜歡。但凡是被赫連若畔的靈力所喜歡的怨氣都必須是刻骨銘心的,不是殺父之仇便是奪妻之恨,或是良家女子被破了身的萬念俱灰。雖然都是些塵世冤案,但貴在樸實,好吸收,易轉化。


  但是雲亦飛的父親健在,妻子尚無,自個兒又不是個女人,他和皇帝之間發生以上三種事情的可能性等於零。


  也正因為如此,才更讓赫連若畔感興趣。


  堂上的堂下的都是做戲,真真假假不必細論。隻看誰的網織的更密一些,能將對方攏進去。堂中的人裏,唯有雲亦飛情緒最直白,赫連若畔卻唯獨看不清他想要的是什麽。


  雲亦飛為什麽要怨恨皇帝,又為什麽不遺餘力地幫助楚沐風卻不讓他知道,她很好奇。


  皇帝還記得雲亦飛被變相流放的原因:“收起你莫須有的神諭,這一次朕不追究你,既然回來了也不再趕你走,去看看公主,若不是為了公主,朕一定殺了你以絕後患!”


  雲亦飛收了扇子,卻跪在楚沐風與赫連若畔身旁一動不動:“靈修不能剿,靈獸不能殺,靈脈不能毀。這就是神諭皇上。毀了它們,方才的畫麵就會成事實,我們沒辦法承受,戰火一旦蔓延,將是整片大陸的苦難。”掃一眼浮夢,又說:“請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冷笑,聲音因為壓抑怒火而低沉:“國師已經告訴朕,世上根本沒有白澤,你從何找到的神諭?靈修是禍害人世的妖孽,不僅要除,還要除個幹幹淨淨,一個不留,你若再攔,就別怪朕不顧及丞相顏麵。”


  一抹異樣陰霾緩緩攏上雲亦飛的臉,赫連若畔皺了皺眉,拉下他又要抬起的手,淡淡道:“雲公子運行歸來還未休整,說話口無遮攔,如果真的為了皇朝著想,還請公子回去休息,仔細理理思緒。”


  雲亦飛要抬起的手垂了下來,收起劍拔弩張的氣勢:“若沒有其他吩咐,微臣告退。”


  皇上的視線落在赫連若畔與雲亦飛牽著的手上,道:“亦飛,朕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不想你走彎路,上次你說你喜歡赫連若畔而不願娶亦笙,朕隻當沒聽到。有了這次的教訓,今後警醒著些。”


  赫連若畔沒別的缺點,隻是偶爾會有些惡趣味,比如與不喜歡的人對著幹。


  但並不明目張膽。


  她故意緊緊握著雲亦飛的手,轉頭看向皇帝深情道:“皇上誤會了,雲公子當初的話隻是情急之語,我們的確有竹馬之誼,世事變遷,現如今若畔要嫁人,雲公子自然也會尋到知心人,以前的約定是做不得數的。不過……還不至於到斷交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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