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深宮驟雨,及時救援
文太妃所居的宜和宮相對僻靜,雲清顏隨著內監進去,幾名宮女侍在門外,殿內飄浮著淡淡的檀香味,西側供著一尊玉佛。因雨天光線暗,此時已上了燈,一室如晝。
左言之正在陪著文太妃說話,見雲清顏進門便一笑而起,揮退宮女內監。
殿中隻剩下雲清顏、左言之和文太妃三人。當年前南國被南國五十萬大軍滅國,出兵的命令又是出自這巍峨皇宮,雲清顏自進宮門開始便心情複雜。沿途經過帝後宮殿,更是緊握著手心,現下已是汗濕掌心。
如今麵對著文太妃,如何能不想起那場大禍的始作俑者?
心中憤恨悲痛一旦湧起,雲清顏雖極力克製情緒,卻是根本拜不下去。
旁邊左言之似是知她心思,在文太妃耳邊嘀咕幾句,文太妃便笑道:“你就是雲清顏?四郎一直誇你呢,人都安排好了,你們放心去吧。”她也不過四十許的年紀,長居宮中保養得宜,加之腹有詩書氣自華,有種別樣風韻。
難怪左言之那張臉生得天怒人怨,她的母妃可是個絕色的美人。
雲清顏也不說話,隻朝文太妃淺淺一福,同左言之步出內殿,披了隔雨的披風,沿著僻靜的宮廊前行。
天色漸暗,宮廊兩旁紅牆綠瓦斑駁,牆角有雜草叢生,想是許久無人踏足,更勿論修繕翻新。
左言之負手而行,並無平常的紈絝姿態,低聲道:“你和雲墨倒是相同,都對這皇宮都充滿憎厭。”
雲清顏並不否認,隻是覺得奇怪:“雲墨也憎恨這宮裏?”
“你們憎恨的都是父皇,隻是他的感情更複雜而已。”
雲清顏隻知雲墨曾是皇子,卻並不清楚他的具體身世,便問:“他為何憎恨先帝?”
“雲墨的母親是麗妃,你大概聽說過她的故事,聰慧美麗而有靈氣,是父皇畢生摯愛。太後當年能得寵,便是因她長得像麗妃,即便她驕縱任性甚至插手朝政,父皇也是放任。我幼時也曾見過,麗妃真是天仙般的女子,難怪父皇對她癡迷,荒廢了江山。”
“當年父皇將麗妃接入宮中獨寵,自然惹得六宮嫉妒,麗妃厭惡爭鬥想遠離紛爭,卻哪能如願?她的死一半是因後妃暗中陷害,另一半卻是因長年被困宮中,鬱鬱寡歡。”
“麗妃重病後父皇悔之不及,所以麗妃提出要雲墨假死瞞過宮人,再暗中將雲墨送出宮外隱姓埋名時,父皇便答應了。雲墨和麗妃母子情深,始終覺得麗妃的死是父皇導致,所以自小怨恨父皇,對這宮廷也是深惡痛絕。”
一番話說下來,雲清顏感慨麗妃之餘,也是感歎:“宮中權力傾軋,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雲墨會將這些告訴你,你們交清倒是不淺。”
“雲墨無意於皇位,我們並無衝突。何況我二人有君子約定,與交情倒是無關。”
“君子約定中,你應當替他保守身世秘密,不能告訴他人吧?”雲清顏側首挑眉打趣。
左言之笑了笑:“這些事雲墨遲早會告訴你,我提前說了,反而討個人情。”
說話之間天色愈發昏暗,雨勢更疾。兩人越走越偏僻,宮廊上甚至生出雜草,更勿論兩側亂枝橫生,野貓出入,偶爾竄出幾隻夜鳥,讓人心驚。
“這是哪裏?”雲清顏未料到莊嚴肅穆的皇宮中會有如此荒涼偏僻的所在。
“戾皇後被廢後居住的冷宮。”
戾皇後是先帝結發妻子,先帝登基時封為皇後,後來麗妃去世,先帝查出是皇後下毒,便廢了後位,賜號“戾”。先帝對她恨之入骨,有生之年不許人再碰這片地方,多年下來,荒廢破敗。
大雨浸濕鞋襪,雲清顏暗思待會若有變故,該如何應對。轉念一想,因最近連降天災,京畿的暴雨又長久不去,鄭太後拗不過百官所請,已出宮祭天。
祭台設在山巔,前晌雨小,鄭太後費了番周折才能登山,午後雨勢變大,下山自然艱難。現在的鄭太後,會不會已被困在山巔?若真如此,倒省了不少麻煩。
宮廊盡頭是一處破敗的宮殿,門扇在風中搖搖欲墜。
左言之取出黑巾覆麵,並不走正門,攬住雲清顏腰肢飛身而入。不同於外麵的殘破淩亂,裏麵收拾得相對整齊,正麵五間大屋,雖然雕繪的漆已剝落,門窗卻是整齊嚴密。
四下裏漆黑一片,左言之做個噤聲的手勢,帶她飄然落在屋後。
黑暗中人影一閃,雲清顏隻當是宮廷侍衛,心中一沉卻未出聲。
那人卻單膝跪地,向左言之道:“藥師已經走了,守衛正好換班,還請王爺快些行事,我們在外放風。”
左言之“嗯”了一聲,那人旋即隱入黑暗。左言之不走正門,推開木窗,帶雲清顏躍入其中。
漆黑的殿內不見五指,窗戶落下時將雨聲隔絕在外,便聽殿內有急促的喘息聲,似是不堪折磨,卻又掙脫不得。
左言之自袖中摸出一顆夜明珠,室內增了稍許亮光。
雲清顏定睛視之,正中的鐵籠中困了名野人,蓬頭散發,身上生了許多毛發,扒在鐵欄杆上如同野獸。他的身高將近九尺,比平常人高出了太多!鐵欄外放著一堆模糊的血肉,似是動物屍體。
低低的驚呼聲很快被雲清顏咽下,她盯著那野人,隻覺身體顫抖。
雖然曾無數遍想象過野人的模樣,然而親眼看到時,依舊震撼可怖。從常人的身高變成如今這樣高壯的野人,他的身體承受著多少痛苦!
心中感歎不止,步子卻未停,她取出瓷瓶,走至鐵籠跟前。
那野人見有人靠近,狂性發作,手腳鐵鏈哐啷亂響,他想搖動那重逾萬斤的鐵籠,卻絲毫挪動不得,隻發狂大叫。
左言之怕驚了旁人,指尖彈出枚細針,野人旋即沒了聲音,隻剩鐵鏈叮當。左言之似是對野人頗熟,撮唇發出段高低起伏的聲音,卻是柔和如春波蕩漾,令人心笙動搖。
雲清顏猜得其功效,便掩耳退開,那野人被這聲音所惑,漸漸安靜下來,最終蹲坐在籠中,目光呆滯。
“這是藥師控製野人用的方法,創出來不久。上次野人意外恢複神智,藥師隻當是這聲音所致才沒追查。”左言之低聲解釋,疑惑問雲清顏:“為何會失去記憶?”
雲清顏也是疑惑,將那野人看了半天,試著探他幾處穴位後神色微變,轉到籠後想伸手探那野人後腦,卻是根本夠不著。
左言之見狀便又撮唇發聲,那野人倒是聽話,笨拙地往後挪,直至背靠鐵籠。
他坐下時雲清顏正好夠到頭頂,在野人腦後摸索一陣,觸到三枚冰冷的鋼釘,便向守在身側的左言之道:“王爺能否將這三枚鋼釘拔下?”
“野人腦後有鋼釘?”左言之恍然頓悟,“聽說將鋼釘插入頭頂某些穴位,能封鎖人的記憶,竟真有此事!”
“這是流傳的秘術,半點差錯不得,否則妄動頭頂穴位,會令人發瘋難以控製。”
說話間左言之已將鋼釘拔下,竟都有單股金釵粗細。鋼釘上沾著的血跡呈烏黑的顏色,左言之將其擲在地下。
籠中的野人發出一陣嗚嗚的低呼,抱著頭似是極為痛楚。雲清顏一鼓作氣,在他頭頂用力按摩,又將有鎮靜功效的藥粉湊在他鼻端。
那野人漸漸安靜下來,左言之又將藥粉喂給野人,依次打開鐵籠上十八道大鎖。
等了半柱香時間,那野人外形雖未變化,眼珠轉動之間卻有了些生氣。兩人耐心等待,野人輕輕“啊”了一聲,看向他們,雖然眼神渾濁,卻已不複呆滯。
左言之又是欣喜又是忐忑,不自覺便緊貼雲清顏而立,隻差握住她手掌了。
窗外冷雨不停,遠遠一聲悶雷傳來,伴著微弱的閃電。屋外卻響起了極低的蜂鳴聲,左言之陡然一驚,抓起雲清顏手臂低聲道:“藥師來了!”閃身之間,便帶她躲在門後。
院中依舊隻有雨聲作響,左言之緊貼在雲清顏耳邊低聲道:“藥師武功高強,待會你別妄動,我們來對付。調勻呼吸別出聲。”
雲清顏依言,迅速從袖中摸出個紙包遞給左言之,短促解釋:“讓他無法出聲。”
片刻後窗戶吱呀一聲,那藥師不走正門,卻從窗中躍入。
他何等精明之人,剛一進屋便覺異常,想要退出時窗外已有兩柄寒劍刺入,直取後心。藥師轉身抵擋,退了幾步,左言之無聲飄過去,攻敵後心,旋即往側邊灑出藥粉。
那藥師反應也快,三麵被夾擊,便往側麵躲開,恰將藥粉全部吸入。
他是玩毒之人,吸入之後便知異常,卻已是來不及。藥粉發作得快,藥師想張口呼救也是無法,震驚之間,三名高手夾擊,已將他迫入劣勢。
左言之一聲低呼,窗外躍入六個男子,四人開籠扶著那野人從窗中飛出,一人頂替左言之攻向藥師。
宮門外已有呼哨聲傳來,想是此處打鬥的動靜驚動了侍衛。
左言之攬住雲清顏躍出大殿時遲了半步,眼前已有數十名侍衛圍了過來。黑暗中又竄出十幾個男子護著左言之。
然而宮廷侍衛多是高手,何況此處是太後機密所在,雖然因暴雨中換班而讓左言之乘隙而入,防衛依舊嚴格。此時一有異常,附近守衛便都圍了過來。
宮廷侍衛武功都不弱,往來夾擊,左言之應對吃力。雲清顏雖鎮靜,畢竟不會武功,反成累贅。侍衛看準她不會武功便著意襲擊,左言之一個不慎,侍衛的長劍卻便劃破雲清顏衣袖,險些卸下她的右臂。
混亂中,有幾道人影從雨幕中疾奔而來,由遠及近。
是雲墨!
左言之大喜過望,低沉一聲呼哨,屬下忽然換了陣形集於一處,合力衝出個缺口。
雲墨帶著水墨和赤翼恰恰趕來,左言之掌心勁力發動將雲清顏拋向雲墨。缺口處雖無侍衛,然而臨近的侍衛凜冽掌風襲來,依舊震得雲清顏血氣翻湧。
落入雲墨懷中時,雲清顏隻覺內腑如江海翻倒,背心劇痛。
皇宮中道路交錯繁雜,水墨和赤翼引開尾隨追來的侍衛,雲墨攬著雲清顏一路疾行,雨點劈啪打在臉上,冰涼刺痛。越過宮牆花柳,衝破雨幕風障,漸近外圍宮牆。
雲清顏被掌風所傷,渾身不適。手臂的傷處鮮血已被她用藥粉止住,劍上帶的毒也並不難解,此時唯有陣陣劇痛傳來。
風雨迷離雙眼,披風隻護住了後背,前襟卻已被打濕。她偏頭看雲墨的臉,緊抿的唇邊沾著幾縷濕發,他的舉止如潛伏的狼般謹慎,又如飛燕般流暢。然而素來從容不迫的臉上,終究寫滿了擔憂。
雲清顏無聲笑了笑。
他們同樣厭憎這座皇宮,卻都不得不踏入其中。她是為了掃清前南國複國的隱患,那麽他呢?是為了幫左言之,還是……為了她的安危?
雲墨記掛著雲清顏傷情,不時看她臉色。目光相觸時,兩張臉離得極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起伏的呼吸。
雲清顏忽然覺得心安。
哪怕風驟雨急,哪怕傷痕累累,哪怕後麵還有層層追兵,似乎也都不足為懼。
呼哨聲自宮廊另一側靠近又遠去。雲墨鬆口氣想要翻越宮牆,牆頭卻突然衝出一人,手中執刀攔住去路,厲喝一聲。
這聲音雲清顏熟悉之極,竟是慕懷瑾!
雲墨手中烏木扇攻出,迫他退讓,慕懷瑾短刀揮出抵抗,口中呼哨呼喚其他侍衛。
暴雨中烏雲遮月,滿眼漆黑裏甚至辨不清各自處所,隻憑耳力辨別。雲墨帶著雲清顏畢竟累贅,幾番強攻不下,耳聽得遠處侍衛迫近,不由著急。雲清顏知情況緊急,便拋卻顧慮,開口道:“懷瑾,請讓一步。”
執刀的手明顯一頓,年輕的侍衛統領似是不可置信,想穿透雨幕看清敵方懷中那張臉。這一遲疑的功夫,雲墨已如鷹般掠過,消失在夜幕中。
出了宮牆再行片刻便有人接應,雲墨將雲清顏放入馬車中,裏麵有幹淨的衣衫。
馬車在夜幕中疾馳,兩人處在逼仄的空間裏,又是衣衫打濕,略為尷尬。
雲墨幫雲清顏取下披風,道:“換上幹淨衣服,別著涼。”別過頭去掀簾看雨幕。
雲清顏隻將染血的外套除下,所幸內裏濕得不嚴重,拿幹毛巾吸去潮氣,套上了幹淨外衫。她擦著頭發上的水珠,偏頭問道:“現在去哪裏?”
雲墨知她換衣完畢,轉過身來抓住她的手臂:“你的傷要緊麽?”
外衫完好無損,他自然看不到傷處,雲清顏道:“些許小傷不足掛齒。”想要扯出笑容,胸臆中卻覺難受,血氣翻滾之下,不由捂住胸口一陣咳嗽,牽動渾身疼痛。
雲墨竟有些慍怒:“嘴硬什麽!”捉住她的手腕一探,便道:“轉過身去。”
雲清顏覺得他這些微怒氣來得莫名其妙,然而時間倉促,已無暇多想,依言轉過身背對著他。雲墨雙掌覆在她後背,帶了內力緩緩揉動之間,身上的痛楚不適減輕了許多。
她緩了口氣便道:“剛才的問題還沒回答我。”
雲墨手下未停,解釋道:“鄭太後被困在山上,逸王會阻攔下今夜宮裏所有的消息。那名毒人已被帶出宮,他知道京城附近野人的藏身處,今晚必要將其盡數消除!現下馬車要去南熏公主府。”
“南熏公主!她不是鄭太後的養女嗎?”吃驚形於神色。
“但她也是南國的公主。何況當年先帝是為了給鄭氏冊封後位,才將公主交給鄭氏撫養,她們兩人並不親厚。”
片刻安靜,馬車在雨夜中顛簸疾馳,雲清顏回思方才經曆,隻覺驚險。忽地想起什麽,轉身問道:“我被你帶出宮,文太妃那邊怎麽辦?何歡兒消失不見,鄭太後怎會放過?”
“逸王已有安排。他現在應已回到了宜和宮,至於你的失蹤,文太妃前些天就已暗中將何歡兒接入宮裏藏起來,你還擔心什麽?”到了末尾,聲音柔了許多。
雲墨繼續為她推拿一陣,馬車抵達公主府後門,車上蓑衣鬥笠齊全,兩人下車入府。
府上管家已在門內等候,打著燈籠在前引路。這會兒亥時將盡,雨勢減弱,行了片刻到得公主府的後花園。
管家引兩人入了一處花廳,四下裏燈火微弱,周圍並無人影。管家躍身騰起,在雕繪精致的藻井上用力一按,亭外巨石挪動聲起,花木移開,現出一處五尺見方的洞口。
洞裏鋪了青石階,透出些微亮光,甬道中應點了燈火。
管家將收起燈籠,躬身道:“公主已在內等候,兩位請。”
雲墨也不猶疑,同雲清顏拾級而下,不多時火光明亮,至一處地下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