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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近看黛麗,不識塵麵

  左言之桃花眼眯起正要說她天生麗質須掩飾幾分,見雲墨在側,不好輕薄,便隻搖搖頭。轉而將宮中近來變化簡略道明——


  左氏廢帝自立後,處境並不好。她雖參與政事多年,在朝中也有其親信,也在六部安插了左氏子弟,卻非人心所向。這幾天前朝折子不斷,幾大皇親家族不知是被煽動還是憤慨左氏行為,和左氏鬧了起來。


  這些人根深蒂固,關係盤根錯節,左氏應付得捉襟見肘。精力集中在前朝,就忽略了宮廷,才讓左言之得了空子。


  左言之名曰為母妃侍疾,實是被左太後軟禁要挾。如此亂象下,他還能在左氏手下自保,可見手段不低,倒讓雲清顏佩服。


  談了不過兩刻的時間,左言之便匆匆離去。雲墨將目光向雲清顏臉上一掃,笑道:“何歡兒?”


  雲清顏瞪他一眼,也是失笑。


  雲墨又道:“宮中禁衛森嚴,子瀚也是自保艱難,進了宮萬事小心。另外,左太後那裏恐怕有你的畫像,要格外謹慎,少見外人。”殷切叮囑中,是掩不住的關心。


  若換作水墨或白豆蔻聽了這番話,必會暗暗驚歎公子怎會如此囉嗦細心。雲清顏大概習慣了他的照拂關心,也不覺得突兀,記在了心裏。


  次日侵晨便有人來到桐花樓中,為雲清顏梳妝打扮,講了宮中的禮儀規矩,而後將她帶到一處府邸。傍晚時分雲清顏早早用晚飯,來了位小太監,接她入宮。


  馬車行至護城河外便止住,雲清顏隨他舉傘,冒著大雨徒步而行。


  宮城守衛森嚴,雲清顏以前隻是遠遠駐足而望,咒那昏君,卻從未走近過。而今近了才覺其雄偉莊重,比之前南國王宮,是另一番肅穆巍峨氣象。


  高大的宮門在身後緩緩關閉,小太監引著她默然前行。


  繞過兩重宮宇,迎麵走來兩個男子,身後均有人執傘。身材文弱者穿了官服,雖然衣擺已被雨淋透,卻麵含笑意。雲清顏想了想,記起此人就是新近拜相,官運亨通而春風得意的沈從嘉。


  沈從嘉旁邊的人身材高壯,衣著打扮似是王公貴族,然而滿臉虯髯,濃眉上挑,卻非南國人。


  旁邊太監小聲提醒道:“不要亂瞧!”


  雲清顏覺得那人麵熟,雨幕之中卻分辨得不太清楚,腦海中無數光影浮過,始終記不起來。


  那虯髯漢子本是昂首而行目不斜視,此時卻驀然轉頭盯過來,目光穿透雨幕,銳利如鷹。那一瞬的目光接觸,令雲清顏陡然想起,心中巨震——此人竟是弑君不成、潛逃在外的那勒國師索普!


  雲清顏微微愣神的功夫,索普也將她盯了片刻。原本筆直前行的兩人忽然繞道過來,雲清顏想要避開已是不及。


  沈從嘉春風得意,同小太監說話時也是趾高氣昂:“這是誰?”


  “回沈大人,這是李太妃的侄女何歡兒。”李太妃本姓何,因精通詩書,為人又文靜知禮,先帝在時封文妃,新帝登基後尊為太妃。


  沈從嘉並不太在意這普通婦人,索普卻是將雲清顏深深看了兩眼,目光銳利、氣勢深沉,看得那小太監十分懼怕。


  雲清顏隻躬身向沈相行禮,麵色沉靜,坦然自若。


  索普看了半天,終是挪開目光:“走吧沈大人。”


  兩人結伴遠去,那小太監驚出身冷汗,欲待埋怨雲清顏,又懼她是太妃侄女,隻得閉嘴。


  長廊蜿蜒,宮室巍峨,漢白玉欄杆延綿不絕,來往宮女腳步輕盈,偶爾幾聲人語傳來,卻被滴答不停的雨聲掩得隱隱約約,更襯出宮廷的空蕩。


  耳邊唯有腳步沙沙和雨打金磚的聲音,嘈雜無盡,雲清顏聽了煩亂,心中巨浪翻滾不停——


  那勒潛逃的國師索普,他怎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南國皇宮?看方才那情勢,索普定是與沈從嘉頗熟悉,想必是得左太後看重。他們之間,又是以什麽作為紐帶聯係?

  雲清顏雖不知十方背後是何勢力,然而他們插手數國王室更替,輕易煽動重臣,想必手腕強勁。這股勢力對前南國虎視眈眈,不能不謹慎!


  隻是不知,索普出現在南國皇宮,與十方埋在南國的棋子是否有關?

  李太妃所居的宜和宮相對僻靜,雲清顏隨著內監進去,幾名宮女侍在門外,殿內飄浮著淡淡的檀香味,西側供著一尊玉佛。因雨天光線暗,此時已上了燈,一室如晝。


  左言之正在陪著李太妃說話,見雲清顏進門便一笑而起,揮退宮女內監。


  殿中隻剩下雲清顏、左言之和李太妃三人。當年前南國被南國五十萬大軍滅國,出兵的命令又是出自這巍峨皇宮,雲清顏自進宮門開始便心情複雜。沿途經過帝後宮殿,更是緊握著手心,現下已是汗濕掌心。


  如今麵對著李太妃,如何能不想起那場大禍的始作俑者?

  心中憤恨悲痛一旦湧起,雲清顏雖極力克製情緒,卻是根本拜不下去。


  旁邊左言之似是知她心思,在李太妃耳邊嘀咕幾句,李太妃便笑道:“你就是雲清顏?四郎一直誇你呢,人都安排好了,你們放心去吧。”她也不過四十許的年紀,長居宮中保養得宜,加之腹有詩書氣自華,有種別樣風韻。


  難怪左言之那張臉生得天怒人怨,她的母妃可是個絕色的美人。


  雲清顏也不說話,隻朝李太妃淺淺一福,同左言之步出內殿,披了隔雨的披風,沿著僻靜的宮廊前行。


  天色漸暗,宮廊兩旁紅牆綠瓦斑駁,牆角有雜草叢生,想是許久無人踏足,更勿論修繕翻新。


  左言之負手而行,並無平常的紈絝姿態,低聲道:“你和左陌倒是相同,都對這皇宮都充滿憎厭。”


  雲清顏並不否認,隻是覺得奇怪:“雲墨也憎恨這宮裏?”


  “你們憎恨的都是父皇,隻是他的感情更複雜而已。”


  雲清顏隻知雲墨曾是皇子,卻並不清楚他的具體身世,便問:“他為何憎恨先帝?”


  “左陌的母親是麗妃,你大概聽說過她的故事,聰慧美麗而有靈氣,是父皇畢生摯愛。太後當年能得寵,便是因她長得像麗妃,即便她驕縱任性甚至插手朝政,父皇也是放任。我幼時也曾見過,麗妃真是天仙般的女子,難怪父皇對她癡迷,荒廢了江山。”


  “當年父皇將麗妃接入宮中獨寵,自然惹得六宮嫉妒,麗妃厭惡爭鬥想遠離紛爭,卻哪能如願?她的死一半是因後妃暗中陷害,另一半卻是因長年被困宮中,鬱鬱寡歡。”


  “麗妃重病後父皇悔之不及,所以麗妃提出要左陌假死瞞過宮人,再暗中將左陌送出宮外隱姓埋名時,父皇便答應了。左陌和麗妃母子情深,始終覺得麗妃的死是父皇導致,所以自小怨恨父皇,對這宮廷也是深惡痛絕。”


  一番話說下來,雲清顏感慨麗妃之餘,也是感歎:“宮中權力傾軋,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雲墨會將這些告訴你,你們交清倒是不淺。”


  “左陌無意於皇位,我們並無衝突。何況我二人有君子約定,與交情倒是無關。”


  “君子約定中,你應當替他保守身世秘密,不能告訴他人吧?”雲清顏側首挑眉打趣。


  左言之笑了笑:“這些事左陌遲早會告訴你,我提前說了,反而討個人情。”


  說話之間天色愈發昏暗,雨勢更疾。兩人越走越偏僻,宮廊上甚至生出雜草,更勿論兩側亂枝橫生,野貓出入,偶爾竄出幾隻夜鳥,讓人心驚。


  “這是哪裏?”雲清顏未料到莊嚴肅穆的皇宮中會有如此荒涼偏僻的所在。


  “戾皇後被廢後居住的冷宮。”


  戾皇後是先帝結發妻子,先帝登基時封為皇後,後來麗妃去世,先帝查出是皇後下毒,便廢了後位,賜號“戾”。先帝對她恨之入骨,有生之年不許人再碰這片地方,多年下來,荒廢破敗。


  大雨浸濕鞋襪,雲清顏暗思待會若有變故,該如何應對。轉念一想,因最近連降天災,京畿的暴雨又長久不去,左太後拗不過百官所請,已出宮祭天。


  祭台設在山巔,前晌雨小,左太後費了番周折才能登山,午後雨勢變大,下山自然艱難。現在的左太後,會不會已被困在山巔?若真如此,倒省了不少麻煩。


  宮廊盡頭是一處破敗的宮殿,門扇在風中搖搖欲墜。


  左言之取出黑巾覆麵,並不走正門,攬住雲清顏腰肢飛身而入。不同於外麵的殘破淩亂,裏麵收拾得相對整齊,正麵五間大屋,雖然雕繪的漆已剝落,門窗卻是整齊嚴密。


  四下裏漆黑一片,左言之做個噤聲的手勢,帶她飄然落在屋後。


  黑暗中人影一閃,雲清顏隻當是宮廷侍衛,心中一沉卻未出聲。


  那人卻單膝跪地,向左言之道:“藥師已經走了,守衛正好換班,還請王爺快些行事,我們在外放風。”


  左言之“嗯”了一聲,那人旋即隱入黑暗。左言之不走正門,推開木窗,帶雲清顏躍入其中。


  漆黑的殿內不見五指,窗戶落下時將雨聲隔絕在外,便聽殿內有急促的喘息聲,似是不堪折磨,卻又掙脫不得。


  左言之自袖中摸出一顆夜明珠,室內增了稍許亮光。


  雲清顏定睛視之,正中的鐵籠中困了名毒衛,蓬頭散發,身上生了許多毛發,扒在鐵欄杆上如同野獸。他的身高將近九尺,比平常人高出了太多!鐵欄外放著一堆模糊的血肉,似是動物屍體。


  低低的驚呼聲很快被雲清顏咽下,她盯著那毒衛,隻覺身體顫抖。


  雖然曾無數遍想象過毒衛的模樣,然而親眼看到時,依舊震撼可怖。從常人的身高變成如今這樣高壯的毒衛,他的身體承受著多少痛苦!

  心中感歎不止,步子卻未停,她取出瓷瓶,走至鐵籠跟前。


  那毒衛見有人靠近,狂性發作,手腳鐵鏈哐啷亂響,他想搖動那重逾萬斤的鐵籠,卻絲毫挪動不得,隻發狂大叫。


  左言之怕驚了旁人,指尖彈出枚細針,毒衛旋即沒了聲音,隻剩鐵鏈叮當。左言之似是對毒衛頗熟,撮唇發出段高低起伏的聲音,卻是柔和如春波蕩漾,令人心笙動搖。


  雲清顏猜得其功效,便掩耳退開,那毒衛被這聲音所惑,漸漸安靜下來,最終蹲坐在籠中,目光呆滯。


  “這是藥師控製毒衛用的方法,創出來不久。上次毒衛意外恢複神智,藥師隻當是這聲音所致才沒追查。”左言之低聲解釋,疑惑問雲清顏:“為何會失去記憶?”


  雲清顏也是疑惑,將那毒衛看了半天,試著探他幾處穴位後神色微變,轉到籠後想伸手探那毒衛後腦,卻是根本夠不著。


  左言之見狀便又撮唇發聲,那毒衛倒是聽話,笨拙地往後挪,直至背靠鐵籠。


  他坐下時雲清顏正好夠到頭頂,在毒衛腦後摸索一陣,觸到三枚冰冷的鋼釘,便向守在身側的左言之道:“王爺能否將這三枚鋼釘拔下?”


  “毒衛腦後有鋼釘?”左言之恍然頓悟,“聽說將鋼釘插入頭頂某些穴位,能封鎖人的記憶,竟真有此事!”


  “這是陶唐國流傳的秘術,半點差錯不得,否則妄動頭頂穴位,會令人發瘋難以控製。”


  說話間左言之已將鋼釘拔下,竟都有單股金釵粗細。鋼釘上沾著的血跡呈烏黑的顏色,左言之將其擲在地下。


  籠中的毒衛發出一陣嗚嗚的低呼,抱著頭似是極為痛楚。雲清顏一鼓作氣,在他頭頂用力按摩,又將有鎮靜功效的藥粉湊在他鼻端。


  那毒衛漸漸安靜下來,左言之又將藥粉喂給毒衛,依次打開鐵籠上十八道大鎖。


  等了半柱香時間,那毒衛外形雖未變化,眼珠轉動之間卻有了些生氣。兩人耐心等待,毒衛輕輕“啊”了一聲,看向他們,雖然眼神渾濁,卻已不複呆滯。


  左言之又是欣喜又是忐忑,不自覺便緊貼雲清顏而立,隻差握住她手掌了。


  窗外冷雨不停,遠遠一聲悶雷傳來,伴著微弱的閃電。屋外卻響起了極低的蜂鳴聲,左言之陡然一驚,抓起雲清顏手臂低聲道:“藥師來了!”閃身之間,便帶她躲在門後。


  院中依舊隻有雨聲作響,左言之緊貼在雲清顏耳邊低聲道:“藥師武功高強,待會你別妄動,我們來對付。調勻呼吸別出聲。”


  雲清顏依言,迅速從袖中摸出個紙包遞給左言之,短促解釋:“讓他無法出聲。”


  片刻後窗戶吱呀一聲,那藥師不走正門,卻從窗中躍入。


  他何等精明之人,剛一進屋便覺異常,想要退出時窗外已有兩柄寒劍刺入,直取後心。藥師轉身抵擋,退了幾步,左言之無聲飄過去,攻敵後心,旋即往側邊灑出藥粉。


  那藥師反應也快,三麵被夾擊,便往側麵躲開,恰將藥粉全部吸入。


  他是玩毒之人,吸入之後便知異常,卻已是來不及。藥粉發作得快,藥師想張口呼救也是無法,震驚之間,三名高手夾擊,已將他迫入劣勢。


  左言之一聲低呼,窗外躍入六個男子,四人開籠扶著那毒衛從窗中飛出,一人頂替左言之攻向藥師。


  宮門外已有呼哨聲傳來,想是此處打鬥的動靜驚動了侍衛。


  左言之攬住雲清顏躍出大殿時遲了半步,眼前已有數十名侍衛圍了過來。黑暗中又竄出十幾個男子護著左言之。


  然而宮廷侍衛多是高手,何況此處是太後機密所在,雖然因暴雨中換班而讓左言之乘隙而入,防衛依舊嚴格。此時一有異常,附近守衛便都圍了過來。


  宮廷侍衛武功都不弱,往來夾擊,左言之應對吃力。雲清顏雖鎮靜,畢竟不會武功,反成累贅。侍衛看準她不會武功便著意襲擊,左言之一個不慎,侍衛的長劍卻便劃破雲清顏衣袖,險些卸下她的右臂。


  混亂中,有幾道人影從雨幕中疾奔而來,由遠及近。


  是雲墨!

  左言之大喜過望,低沉一聲呼哨,屬下忽然換了陣形集於一處,合力衝出個缺口。


  雲墨帶著水墨和赤翼恰恰趕來,左言之掌心勁力發動將雲清顏拋向雲墨。缺口處雖無侍衛,然而臨近的侍衛凜冽掌風襲來,依舊震得雲清顏血氣翻湧。


  落入雲墨懷中時,雲清顏隻覺內腑如江海翻倒,背心劇痛。


  皇宮中道路交錯繁雜,水墨和赤翼引開尾隨追來的侍衛,雲墨攬著雲清顏一路疾行,雨點劈啪打在臉上,冰涼刺痛。越過宮牆花柳,衝破雨幕風障,漸近外圍宮牆。


  雲清顏被掌風所傷,渾身不適。手臂的傷處鮮血已被她用藥粉止住,劍上帶的毒也並不難解,此時唯有陣陣劇痛傳來。


  風雨迷離雙眼,披風隻護住了後背,前襟卻已被打濕。她偏頭看雲墨的臉,緊抿的唇邊沾著幾縷濕發,他的舉止如潛伏的狼般謹慎,又如飛燕般流暢。然而素來從容不迫的臉上,終究寫滿了擔憂。


  雲清顏無聲笑了笑。


  他們同樣厭憎這座皇宮,卻都不得不踏入其中。她是為了掃清前南國複國的隱患,那麽他呢?是為了幫左言之,還是……為了她的安危?

  雲墨記掛著雲清顏傷情,不時看她臉色。目光相觸時,兩張臉離得極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起伏的呼吸。


  雲清顏忽然覺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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