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清顏回京,複國有望
眉間心上,全然的沉痛無力。
左言之的手掌輕輕按在忘憂茗肩上,若即若離。
馬車內靜寂無聲,忘憂茗瞪著左言之,氣息未平。左言之半倚在車壁,嘴唇緊緊抿著,臉色沉肅。
這張臉生得好看,平日裏帶上幾分笑意,添上些風流柔情,便全然是隻知溫柔的富貴少爺。而今他笑意掩去,肅容望著遠方的駐軍沉默不語。忘憂茗似乎能從他眼裏覷到那時的烽火呐喊,血腥殘殺。
過了許久,左言之將那卷軸隨意丟在手邊,自嘲:“我說這些做什麽。”他退回原處,從那屜中取了方帕子遞過來。
忘憂茗自然不肯接,將那帕子甩在旁邊,朝牽馬的車夫道:“停車!”
那車夫聞言緩了速度,看向左言之,請示他的意思。忘憂茗卻不待他停穩,一躍下了車。她雖不會武功,但有忘憂大人和水墨兩位高手熏陶,身手倒也敏捷,落地十分穩當。
左言之不明所以,探出半個身子:“你做什麽?”
“忘憂茗俗事纏身,先行告辭。”忘憂茗頭也不回,攔下花姬的馬車,同五味子尋了自家馬匹,並騎離去。
呼戎草原一望無際,微風過時草浪起伏,忘憂茗縱馬疾馳,足足跑了一個時辰才緩了速度。後麵五味子追上來,臉上滿是擔憂:“姐姐你怎麽了?”
“左言之說起了鬼穀的事情。”忘憂茗理了理淩亂的發絲衣衫,情緒已然平複,“花姬沒為難你吧?”
“沒有。”五味子仰起笑臉,“不過我真是擔心姐姐呢,畢竟他是個王爺,萬一真惹惱了他,可不是鬧著玩的。”
“惹惱他?我哪有那麽魯莽,更沒那膽量。”
“頭次見麵就拿藥粉作弄他,第二次在他府裏還敢用毒藥威脅他,姐姐你還有什麽不敢的?”五味子催馬與她並轡緩行,到底擔憂:“剛才我路過王爺的馬車,他臉色不太好,別是吵架了吧?”
忘憂茗點點頭:“說起了那場滅國之戰,有些失態,不過他不會為難我,放心吧。”
自鬼穀滅國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態落淚,對方卻是敵軍的王爺,何等尷尬。念及方才情形,忘憂茗忽然一個激靈——
她與左言之非親非故,相交也不算深,左言之貴為王爺,為何待她寬容親和,甚至有結交之意?僅僅因為她是鬼穀人?
這念頭一出現,忘憂茗便覺得蹊蹺,左言之也太過熱情了!然而要細究其原因,卻又找不出端倪,心頭一時煩亂。
極目望遠,有一人一騎從側方飛馳而來,忘憂茗唇角挑起抹笑意:“走吧,秋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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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容城時已近黃昏,城外的村落間炊煙嫋嫋,扶雲而上。
進城後忘憂茗五味子自回住處,秋琳去找何玉懷複命。
休整了一夜,次日近午時忘憂茗便前往扶歸樓去尋何玉懷。到了扶歸樓時,何玉懷並不在,迎接她的是剛洗去旅途風塵的何玉懷。
忘憂茗將此行采藥的收獲說了,因還有幾味藥材分布在北域各國,便想讓何玉懷借生意之便集齊這些藥材。
何玉懷自是滿口答應:“掌管北域藥材的是程叔和小鸞,回頭我就讓他們集齊。忘姑娘還需我提供別的嗎?”
“這些藥材炮製繁瑣,到時我會來找你。何玉懷最近在塗凝花膏吧?”
“豆蔻說公子塗藥很勤快。嗐,本來他最近沒事,就為躲避北安郡主才回了島上,北安郡主今早離開,他也該回來了。”何玉懷扶額,似乎對北安郡主頗為無奈。
忘憂茗便笑道:“到時我再與他細說。”說罷便告辭。
何玉懷送她出門,閑談道:“你和水墨認識很多年了,聽她說你們感情很好?”
“五六年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這人挺有意思。”
忘憂茗偏頭看他一眼,察覺他的心思,笑意便有些促狹。何玉懷撓頭笑著,送忘憂茗至門口便回去了。
忘憂茗倒是心思一動。
說起來,水墨年紀與她相當,如今也已十七歲了,京城王孫公子雖多,卻非水墨所好。這何玉懷麽,為人開朗可愛,能做何玉懷的副手想來也是精明能幹的,又有身絕高的武功。
這兩人的性格……也挺合適?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一趟鬼穀之行令忘憂茗心緒幾番起落跌宕,難免影響身體康健,回來後養了兩天才緩過來。
期間往百草堂看過如鬆如蘭的課業,幼女稚童天真可愛,加上林夫人溫婉可親,一番閑談笑鬧下來,心緒稍霽。
而今已是七月,盛夏的雲澤潮濕悶熱,晚間吃過飯後忘憂茗便同五味子坐在院中的海棠樹下,泡一壺清茶或是啟一壇醇酒,搖扇納涼。
來到雲澤已有數月,忘憂茗釀的酒也漸次啟封,添了不少樂趣。
月上柳梢黃昏後,雖然地氣依舊潮熱,天氣卻涼了些。
忘憂茗穿著薄紗也嫌熱,便將袖子挽起來,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五味子近來學詩的興頭十足,從長樂街上淘了些詩詞書籍,一邊讀詩,一邊抄書練字,專心致誌。
四合的暮色中,街巷裏孩童的嬉鬧聲傳來,卻不似白天那般吵鬧,有種夜□□臨前的安靜。
忘憂茗覺得愜意,踢踏著鞋子抱了壇酒出門,擺開兩隻荷忘杯。
酒香入鼻,五味子哪裏還能寫得進去,嬌嗔一聲:“姐姐你打擾我了!”卻還是蹭到忘憂茗旁邊幫著倒酒,又去廚房拿些果點出來。
偷得浮生半日閑,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聊著,院外忽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五味子犯懶不想動,忘憂茗便自去開門。
一襲磊落白衫映入眼中,襯著門邊爬山虎茂盛的綠忘,令忘憂茗眼前一亮。
迷蒙天光下,門外的人麵含淺笑,招呼道:“忘姑娘。”
“何玉懷?”忘憂茗探頭往外看了看,隻有他一人閑閑站立,並無人作陪,詫異之下便側身往裏讓道:“快請進。”
她一身家常打扮,紗衣之上是件淺紫色的半臂薄衫,袖子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臂。一頭青絲鬆鬆挽著,有幾縷垂在胸前,幾分慵懶閑散情態。
何玉懷還是頭一次見她這種打扮,乍見之下倒怔了片刻。
忘憂茗並未發覺,又去屋裏取了隻酒杯。五味子斟酒畢,何玉懷便閑閑道:“天落說你找我?”
“還是為了情九思,也沒別的緊要事。”忘憂茗落座抿了口酒,清甜淡香,倒很合胃口,眉眼愈發舒展,問道:“那凝花膏用起來如何?”
何玉懷飲一杯酒,讚道:“很好。”不知是讚酒好還是藥好,續道:“這藥膏倒是奇特,塗抹之後有些溫熱,很能舒緩腿乏。”
“那便好,過段時間給你換成暖玉膏,該會更有效。”
“暖玉膏?”
“膏藥觸手溫潤如玉,塗抹之後能驅寒生暖,所以叫暖玉膏。情九思中有很重的寒毒,用這藥慢慢驅寒,好歹能降低毒發的可能。要徹底根治,還是得以情九思做藥引,慢慢拔除。”
“忘姑娘費心。那幾味藥材小鸞已經在收集,一個月內必然送過來。到時炮製藥材,還得辛苦你。”何玉懷將酒飲了數杯,連連稱讚,“這是你自己釀的?”
“味道如何?”
何玉懷含笑將酒杯斟滿,神色間皆是讚賞,舉杯望著忘憂茗,誠懇道:“這一杯借花獻佛,我敬你。”他的神態舉止總是從容不迫,看著賞心悅目,此時舉樽含笑,天然的清貴風華配著暮色景致,如畫如詩。
忘憂茗亦斟酒飲盡,醉於酒,醉於景,不由道:“你若不是生在皇家,此時必是個名滿天下的詩人謫仙。”
“聲名羈絆,清倒更願寓情山水,奈何俗事纏身,隻能忙裏偷閑。”
人語漸歇,新月初上。
兩人把酒閑談,偶爾夾雜笑聲,夜風搖起枝忘,婆娑搖曳,一如人的心緒。
五味子借著取酒之名回屋,躲在門後看著兩人偷笑。忘憂茗明朗的笑容映入她眼中,是久違的愜意歡愉,一時覺得生活十分完滿。
夏夜薄涼,星空淡遠。
忘憂茗一夢醒來時月明星稀,天還未亮,院中寂無一人。身下是竹編的矮榻,石桌邊幾個空壇,桌上除了荷忘小杯,還有副畫。
畫上女子站在海棠樹下半仰著臉,正伸手去摘青青果實。長裙曳地,青絲鬆挽,有幾縷發絲飄在耳際,似被夜風拂起。她側首看過來,笑容明豔,酒後難得的露出女兒情態。
忘憂茗瞧了一陣,不由失笑。依稀記得昨夜她說起幼時庭院裏也有一株海棠,娘親會親自做蜜餞、釀酒……彼時何玉懷坐在桌前看著她,取了五味子練字的紙筆隨意摹畫。
昨晚還說了些什麽呢?
他說要出遠門,有事找白掌櫃即可。還說他也愛酒和甜點,去年釀的菊花酒還未啟封,約她重陽節時共啟新釀,登高對酒……他說生活中的種種瑣事與愁苦雖然令人疲憊,卻也有很多美好值得追尋。
忘憂茗唇角勾起,進屋時才見五味子窩在門後的椅子裏睡得正熟,便搖醒五味子,扶她回屋再睡。
漸而月落星沒,晨光熹微,忘憂茗抱膝坐在窗邊,臉上掛著笑意。
哪怕人生是場負重的奔跑,哪怕疲累沮喪,總還有明媚的晨光,溫柔的夜色,值得人細心體味,眷戀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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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憂茗心情變好,做事便也更有勁頭。先是去百草堂消磨了上午的時光,指點如鬆如蘭的醫術,而後帶五味子上南曲街閑逛。
吃喝玩樂整個下午,待得傍晚回去時大包小包擺了滿屋。
她打發走送包裹的夥計們,一樣樣拆開,筆墨紙硯、糕點幹果琳琅滿目,首飾精巧可愛,衣裙霞衣蟬帶,加上種種新奇可愛的玩意兒,倆人整理歸置之間笑語隱約。
過了兩日,忘憂茗在廚房中親自煎藥取湯,將種種藥材研磨調和,製成兩小盒暖玉膏。
了卻一樁任務,她正躺在院裏喝茶看天,陡然有個身影從天而降到她身畔,哈哈笑道:“憂茗!”
“水墨?”她驚喜之下剛要起身,水墨已側身閃開,笑道:“你看誰來啦!”
院門洞開,門口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衫,修眉束發,腰緊背挺,大步向她走來。
忘憂茗微微一愣便已被他握住了肩:“憂茗,原來你在這裏!”熟悉的男子氣息逼近,她往旁躲了躲,僵著身子招呼:“懷瑾。”
忘憂大人察覺她的躲避,卻也不尷尬,隻道:“你消失了四個月,也不打招呼,可知我和父親多擔心。還好麽?”
“很好啊。”忘憂茗躬身將竹榻上的書卷收起,“慕……大人他還好嗎?”
水墨和忘憂大人陡然看過來,忘憂大人尚且詫異,水墨已心直口快道:“怎麽不叫伯父了?”那年忘波濤帶忘憂茗進忘府時,謊稱她是故友遺孤,數年來忘憂茗對他始終以伯父相稱。
忘憂茗也有些尷尬,隻得瞎扯:“在這邊跟人客氣慣了。進屋坐吧。”
“還是在這裏,景色好!”水墨落座,又擠眼弄眉地取笑:“算了我還是去找五味子玩。”
忘憂茗笑著點她額頭:“還貧嘴,五味子上街閑逛去了,待會才回來。蔽舍寒微,沒什麽東西招待,先嚐嚐新開的海棠佳釀。”便去取酒壇子。
水墨笑著跟在後麵:“哎喲果然變客氣了,這是寒舍麽?院子比九芝堂的後院還寬敞!”
忘憂茗也是興致勃勃:“可見九芝堂的後院更簡陋寒微。這兒可沒瑪瑙杯琉璃盞,要委屈木大小姐了。”
“隻要有你的酒喝,就是福氣!”水墨涎著臉,迫不及待地拍開泥封,酒香四溢。
忘憂大人連連稱讚,水墨斟三杯酒,舉樽同慶。
五味子回
來時便見到三人圍坐飲酒,其樂融融。她們前兩天買的大包幹果還剩許多,恰被忘憂茗拿來待客。五味子見了水墨,撲上來便叫“木姐姐”,待得問候忘憂大人時便有幾分靦腆:“少爺。”
忘憂大人便笑:“幾個月不見,五味子又長個子啦?”
“從頭到腳衣服都換了,以前的都沒法穿。”忘憂茗打量著五味子,“隻怕很快就要比我還高了。”
忘憂大人聞言便也打量,倒讓五味子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去做幾個菜。”
水墨拍手稱讚:“又有口福了!”
有水墨在,氣氛自然是歡樂有趣的。飯後忘憂大人自去客房歇息,忘憂茗拉水墨進屋,掐她手臂:“阿瑾你都多大了,怎麽還口沒遮攔。”
水墨吐吐舌頭:“知道你不想我攙和,可表哥他是真的喜歡你,這幾個月他都快急瘋了。我實在不忍心,才帶他來這裏。憂茗,你就不能回心轉意麽。”
“怎麽回心轉意?懷瑾有妻有子,你該勸蘇婉儀多對他用心才對。”
水墨卻是不屈不撓:“你以前明明喜歡他!不就因為他娶了蘇婉儀你才搬出忘府麽,表哥娶她並非本意,隻不過是老夫人的安排。他喜歡的是你。”
“那時是我年少無知。”忘憂茗不帶任何情緒。
剛剛經過國破家亡的離亂,又曾苦苦流浪掙紮,在異國他鄉碰到那樣明媚溫柔的少年,悉心照拂關懷備至,豆蔻年華的她怎能不動心?
可那畢竟隻是一場美麗的夢,回歸現實,夢終究會破碎,會清醒。
水墨還欲再說,忘憂茗已把茶杯送到她嘴邊:“快潤潤口先。”水墨泄氣瞪她,忘憂茗便笑道:“我師父怎樣?”
說到這茬,水墨倒是認真起來:“她的氣色更不好了,臉上看不出端倪,但我暗中觀察,她身子似乎虛得很。”
忘憂茗聞言大驚。師父多年來注重養身,身體一直康健,她以為上次的虛弱隻是暫時,可她的身子居然還沒好……而且能讓水墨看出端倪,想來她的身體已是很差的了!
她不由緊張,醫者不能自醫,縱使師父
一場雷雨後轉成了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止,然而正午的南曲街上依舊車馬喧囂。
忘憂茗等人方一進樓,便有夥計殷勤迎上來,引他們往二樓雅間。忘憂茗道聲不必,選臨窗的位子就坐。敞開的窗戶邊是高大的垂柳,雨絲斜吹入窗,風微涼,窗台的花清香。
水墨和五味子圍在一起點菜,忘憂大人抿口茶,問忘憂茗:“明日啟程回京,還有事情要安排麽?”
“安排好這裏的一切就可以了!畢竟我在這裏也沒有什麽牽絆了。”
水墨知道淡青寧之前就一直在催促憂茗,雲清顏已經和滄瀾國協商好了。複國一事,也該提上日程了。